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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掠遠

瓜州。

幽夜長, 荒野蒼茫。

燦如金的佛光潑滿天空, 大地上漫開屬于太清聖境修行者的氣息和威壓, 迫使匆匆趕來支援明溪真人的眾人維持不住御風御劍, 從萬仞高空摔回地面, 滿身狼狽。

另一側,去念亦祭出法外金身, 同懸停在東面天空里的金像相互輝映,森凜之氣蕩開,不帶絲毫保留, 狠狠將對面的亓官道人及他身後支援者掃退。

——但不能退。

有人這樣在心中說道, 所有人都這樣在心中說道。

——若我退, 身後成千上萬的弟子當如何?這遼闊壯麗的山河與人間, 又當如何?

會死, 會滿目瘡痍, 四方煉獄修羅。

所以他們很快站起來,或提刀或舉槍或執劍, 百般武器, 都是同一種心思︰

不退。

沉默。

並非蓄勢待發前的寧靜, 而是強撐著在這片狼籍大地上挺直脊梁,牙關緊咬,發不出只言片語。

天地闃然, 唯聞風聲和火燒之聲。

亓官道人的情況要比明溪真人好上一些,但也僅是一些。他乃陣修,比起近身作戰, 更注重精神和算力方面的修養,這些年月間雖有意強健體魄,卻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別人的金剛不壞身。

他走到最前面,不管背後散亂斑白的發,深深吐納,手中拂塵用力提起,平舉朝前,作出一個起勢。

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在強撐,再戰下去,唯有一死。

可此時此間,此天此地,唯有舍了這具道身,方能換回一線希望。

別北樓抱琴退至亓官道人前方,緩慢抬起手,攔住他的動作,低聲道︰「交給我吧。」

他語氣堅定,卻不曾料到話音剛落,懸停在遠處的雲舟上猝然前移,疾速逼近的同時,迸射出一道又一道華麗光輝,流火般劃破夜空,徑直沖向那兩座法外金身。

這是合數千修行者之力發起的攻擊,聲勢不可謂不浩大,卻見兩尊法外金身將掌一揉,輕而易舉便化解了去。

「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做無意義的掙扎,不然會死得很難看。」釋天分魂站在去念和忘念之前,長刀挽出一朵刀花,森然笑道。

他這一聲音量不低,近處眾人,遠處雲舟上都能听見。下一刻听得有人跳腳怒罵︰

「我日你仙人板板,你他娘的以為自己是誰?這里是老子出生長大的地方,絕不會讓你們作踐!」

「淦他娘,何必說這些,咱們上!」

「日你女乃女乃的!」

話語間,竟有一只鞋子飛下來,繼而毒針毒鏢毒箭如雨下,悉數砸向釋天分魂,但都沒用,還未接近,便被他流轉身外的靈力撕碎成粉末。

見此情形,弟子們不再繼續遠攻,提起武器沖下雲舟。

每一艘雲舟都布有高階防御結界,可將漫遍四野的威壓分擔走很大一部分,故而他們能在上面自如唾罵,甚至飛暗器武器,可甫一離開結界,便無以前行,跌倒在地。

後面的人不敢再貿然往外走,一時間,場面極度混亂。

「交給我。」別北樓抬起的手不曾放下,不過這一次,舉得更高了些。

手背向後,一個制止的動作。

話音落地,某些東西悄然又乍然開始變化。

呼——呼——

過耳的不再是風聲,而是一層一層波蕩、炸碎的靈力,從別北樓身上爆發出,交疊成浪,摧枯拉朽,呈扇形往外擴散,駭然狠戾打向忘念、釋天分魂、去念三人!

荒原上響起狂嘯聲,掃起掀落的碎石在前行之間化作齏粉,撞出的巨響震耳欲聾。大地哭吼,瑟瑟顫動。

在這樣的震蕩下,遮在別北樓眼前那條將掀未掀的白緞斷裂成屑,藏在其後、經年不曾見過天光的眼楮終于露出。

他一掀眼皮。

這是一雙迥異于尋常的眼楮,尋不見眼白,眸眼顏色是極深的玄青,散著一點又一點光屑,細細又密密,仿佛落入星辰。

絢爛如銀河星海,卻讓人不敢贊嘆,只有畏懼。

——這些星辰,都是他的靈力,翻涌著,澎湃著,隨時就要沖出。

釋天分魂的神情一凝,轉瞬思索出前因後果,眼楮微微眯起︰「你可知曉你的舉動意味著什麼?」

「若能殺死你,殺死你們幾人,散了這身修為又何妨?」別北樓平靜,話畢抬手撫琴,緩慢笑了笑。

他的模樣本就俊雅,卻是生來氣質疏離,又因慣來把眉蹙起三分,顯得不太平易近人,此時一笑,那些疏離冷淡都化去,端的是風清月明。

「若你只對我們其中一人,勝算很大,但既然獅子大開口要挑我們全部,那來試試看吧!」釋天分魂扯唇一笑,和去念、忘念交換眼神。

三人出手如電,靈力凝成華光,法外金身落地,拳、掌、刀分別自東西北三面襲向別北樓各處要害位置。

別北樓立于原處,袖擺翻起,指在弦上一掃,鏗鏘之音化作風刃,往三方去!

山不知何名,懸日在中天。曲寒星趴在樹下陰涼處,百般無聊地甩著尾,等了許久,那個替他獵羊的人總算把羊肉烤好,並送到他在的這個角落來。

肉香是極香的,先前聞著便口齒生津,可真當端到面前,卻失去胃口。他又想起了那個「師父」,繼而尋思出,這肉烤得不對,似乎缺了好幾味佐料,吃起來必然澀口。

他如何知曉的?莫非當真拜過一個師父?那為什麼師父不在這兒?

奇怪奇怪。

曲寒星陷入沉思,百般思索卻不得解,不由拿爪子刨了兩下頭頂。

孰料讓給他烤肉的人誤會了。這人取出一把小刀,在羊肉上割了一片肉送入口中,嘗過之後問︰「為何不吃?這肉烤得剛好,不老,也不至于太生。」

「或許是在外吃飽了。」那個撐黑傘的人道。

獵羊烤肉之人皺起眉,招呼也不打,直接將手伸到曲寒星肚皮底下,開始揉動。這弄得曲寒星渾身毛都炸起,就地一滾起身,兩只眼直瞪這人,前爪刨地,喉間發出警告吼聲。

這人卻不覺有何危險,手追過去,又揉了幾下,扭頭對撐黑傘的說︰「不對,肚子是癟的,定然餓著。」

接著站起來,道︰「可能是天太熱,羊肉過于肥膩,我再去獵兩只兔子吧。」

撐黑傘的幽幽一「嘖」︰「小忘你太慣他了。」

被稱作「小忘」的人沒反駁這話,說了句「畢竟是我撿來的」,轉身往外。

咯吱——

合上的門扉被推開,風從外吹來,送入院內的不只有花香,還有一個聲音。

斷斷續續的、極有規律的,利刃破風的聲音。

「這是在練劍。」曲寒星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旋即問題又來了,他從未練過劍,也不曾見過別人練劍,怎會這般清楚肯定呢?

玄妙玄妙。

劍聲不停,曲寒星被吸引,慢慢踱步到門口,結果被一道繩索扯住,不得不止步于距離門扉半丈遠的地方。

「你不準出去,萬一嚇到山上山下的人,就不好了。」撐黑傘的人走到他身側,輕輕拍了拍他脊背。

曲寒星一個激靈,不知為何,他對這個撐黑傘的莫名抵觸,不喜與之親近。

烤羊肉的出去了,他扭頭想去找莫鈞天,卻發現小莫不在院子里。

這時院子外的練劍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清澈又略有些稚女敕的嗓音︰

「阿禿來了!」

語氣還甚是欣喜,但緊接著,音調轉低,帶上歉意︰「好吧,你不喜歡這個名字,也不禿,那還是稱呼你小渚吧。」

曲寒星覺得這人的聲音很耳熟,並且打心底不想讓身側這個撐黑傘的听見,向外伸了伸爪子,想關門,但他前爪太短,根本無濟于事。

「師兄仍在睡呢,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醒。」那個耳熟的聲音又說,听他那邊的響動,似乎是推開了一扇門,走去另一個地方,「師父和殿下那邊是什麼情況,也無法知曉,孤山就我一人,他們不會特意傳信回來。」

聲音提到了「師父」,還說了「師兄」,更有一個「殿下」。曲寒星不清楚這些意味著什麼,卻是無端心口一堵,涌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情緒。

而那聲音又道︰「哎,師兄,你快些醒吧。小渚都從山頂陣法里出來了,你卻沒從夢境里醒來,你要加油啊。」

大抵是為了附和,他口里的「小渚」也弄出了點兒聲音。

——一聲鹿鳴。

清脆,空靈,宛如天上仙音。

曲寒星忽然就愣在原地,眼眶濕潤,但撐黑傘的上前一步,將門給合上了。那個有「師父」又有「師兄」還認識「殿下」的又說了些什麼,再不可听聞。

一股火氣竄上來,曲寒星怒不可止,坐起來瞪視此人。

你做什麼關門?

你是不是覺得外面那個聲音要把我喚跑?

可是——

可是憑什麼,我要待在這里?

越想越氣,越氣越覺得不對,某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曲寒星當即認定︰他不該在這里,他該到別的地方去!

這般想著,他狠狠一跳,將掙月兌掉捆在身上的繩索,向前狂奔,撞開門,往院外跑。

撐黑傘的閃至他面前,一改先前溫和模樣,橫眉厲聲喝道︰「孽虎!」

他伸手結印,打算將曲寒星制住,曲寒星意識絕不能讓他得逞,蹬足一躍,猛然張口,將這只手用力咬住。

「孽障!」

撐黑傘的聲音又沉又冷,手里那把傘收起作棍,往下一揮,打向曲寒星腦袋。曲寒星扭身避過,牙齒咬緊他的手臂不放,然後一撕——

臂成斷臂,他一口吞入肚中,拔腿跑進林間。

孤山雪意峰。

秋風蕭瑟過,掃起一地塵。院內屋中,容遠坐在床邊,和從山頂石陣里月兌困的夫渚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突然的,一聲咻響,燈架上燭光蹭猛閃。

在床上躺了已有二三日,瘦得只剩一身骨,幾乎要被床上那條毛毯埋住的曲寒星乍然睜眼。

繼而坐起抓住枕旁那把劍,不說不問更不看這一人一鹿,兀自往外,化作一道流光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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