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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

承平一百四十一年, 北有佛門聖者成魔, 攜將南行, 涂炭生靈, 其功法詭譎, 其境界高深,其勢所向披靡, 北境諸派,潰不成軍。

彼時懸天大陸上,唯有三位太清聖境, 對面的邪僧之中, 卻有六個。敵眾我寡、敵強我弱之局。

仍有戰斗之力和位于南面尚未受到攻擊的各門各派緊急組建聯軍, 集中智慧與力量, 統一戰線, 共同克敵。

連日商討過後, 選擇在平陵道發起反擊。

孤山整軍出發的前夜,恰恰是月圓之夜, 清輝落滿澗里林間, 山腰道殿, 兀自沉靜。

素色袖擺在宵風吹拂之下招展如旗,蕭滿在正殿廊上等回晏無書,鄭重地對他道︰「師兄, 誅魔之戰,我也要參加。」

晏無書不假思索搖頭︰「此行危險。」

「可整個懸天大陸都處于危險之中。」蕭滿抬手一甩衣袖,語氣頗為生氣, 「我如何能安坐在此?」

蕭滿在長廊上,晏無書在庭院門口,聞言快步行至他面前,輕輕揉了揉他腦袋,低聲道︰「這百余年,你都在修佛,不喜歡戰斗,也無甚研究,此去能幫上的忙不多,不如留在孤山,守著門派。」

蕭滿不語,用眼神告訴晏無書他的堅持。

晏無書無奈一嘆,道︰「孤山也需要人守。」話至此,微微一頓,又道︰「你留在此,我在前方,會更安心些。你也不願看到我分心吧?」

這話讓蕭滿的神情有所緩和。晏無書笑了笑,稍微前傾了些,額頭抵住蕭滿額頭,道︰「听話。」

「那我不如當年學醫。」蕭滿懊惱地把晏無書推開,瞪著他道,「也罷,你定期傳訊與我,若是斷了,我就離開孤山來找。」

晏無書笑著說他不會。

蕭滿甩袖離去,仍在生氣,一晚上都沒理這人。不過第二日一早,晏無書出發前,看見門口丟著蕭滿給他準備好的東西。晏無書沒忍住笑,環顧四周,想和蕭滿再說幾句,可蕭滿躲去棲隱處了,不想見他。

此一去便是數月,蕭滿在後方,從晏無書傳回來的信,與一封封戰報里了解前線消息。一開始,他們戰得極其艱難,直至林霧離開西荒,加入陣營,局勢終于有所改善。

林霧修煉的三世輪回說能夠克制那些邪僧的功法,聯軍進行商討之後,改變作戰計劃,將林霧作為中心和重心,以此展開防守和進攻。

自此之後,被一壓再壓的戰線,終于往前推進。

一番爭奪兵戈,北面來的邪僧退到墨江-蒼山一線之後,派出使者,談判停戰。眾門派聯軍同意了,因為——林霧重傷,無力再戰。

休戰不過是暫時,這群邪魔一日不除,懸天大陸、蒼生百姓,一日不得安寧。可世上唯有林霧一人練成了三世輪回說,也唯有一味藥引,能夠救林霧。

——鳳凰元丹。

鳳凰一族早滅,天上地下,只剩一條血脈,就在孤山,在雪意峰中。

十二月的風如刀割面,凜凜皓雪片刻不休,放眼孤山,諸峰白頭。明光峰沉寂,道殿巍然肅穆,一干人或坐或站,表情凝重。

沒有人說話。

是因為晏無書面無表情坐在窗下,散發出的氣息凌厲,無人敢說。

但沉默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落雁峰峰主上前一步,對晏無書開口︰「沒了元丹,殿下不會死,可林長老若死……林霧長老若死,邪僧定要卷土重來,到時無人可攔,死的何止是上陣殺敵的我們?整個懸天大陸都會淪陷,黎民蒼生被屠,伏尸遍野,血流成河,而殿下並無太多自保能力,也會跟著一道被殺害啊!」

落雁峰峰主表情悲愴,語氣難過又沉重,卻是句句在理,容不得反駁。

一人開了頭,便有人跟著附和。

「晏峰主,這是唇亡齒寒的關系啊!」

「晏峰主,林霧長老若殞身于此,便是再無來日、不得安寧!」

「蒼生何辜,天下何辜!」

晏無書閉上了眼,從表情上看不出他是否動容,但氣息更烈了些。

所有人再次噤聲。

「若我是鳳凰,元丹肯定當場挖給你們,很可惜我不是。」晏無書緩慢抬起眼,掃視一圈殿上諸人,輕拂衣袖說道,「元丹是蕭滿的元丹,作決定的不該是我。」

隨著話語,他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此言何意,不必細說;此舉何意,眾人皆知。

白華峰峰主紀無忌面露不忍︰「晏峰主,你身為殿下道侶,此事由你去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師佷,你親自去說,太令人寒心。」沈意如話語中藏著嘆息,「于你自己而言,也太……殘忍了。」

晏無書掩在寬大袖袍下的手逐漸收緊成拳,又逐漸松開、垂落。

說得很對,其實他,也不知如何向蕭滿開口。

難道要說,啊,寶寶,現階段我們是取得了勝利,但邪魔沒有除盡,將來必定反撲,而我方要員重傷,這天底下,只有你的元丹能救?為了天下太平、蒼生安定,你將元丹讓出來,好嗎?

說不出口。

這天下蒼生,要以蕭滿舍棄自身前途來救。

終究,是他無能。

卻不能不去,到底關乎蒼生性命。

「不如我等前去,將此事干系說個清楚。」有幾人走上前,自告奮勇道,「這樣一來,殿下若是記恨,也不會向著晏峰主您。」

「若他不願讓丹?」晏無書一一看過幾人的眼楮。

清雲峰峰主沖晏無書執禮道︰「自然不能強求,這天地之大,總能尋得替代鳳凰元丹之物。」

晏無書垂下眼,在此間默然矗立許久,向前一甩袖,道︰「去吧。」

一道靈力隨之甩出,在幾人身上落下印記,供他們穿過雪意峰上禁制陣法。

雪意峰。

一只頭頂長了簇花毛的鳥被雪打濕羽毛,被困在雪地里,使勁掙扎扭動著,撲稜翅膀,卻無法飛起。

鳥焦急萬分,來回跳動,嘰嘰喳喳呼喚同伴,但雪天太冷,許久沒有回應。

素白衣角自此間掠過,蕭滿道了句「怎麼這般不小心」,伸手捧起這只鳥兒,施術替它除掉翅膀上的雪水,再幫它將羽毛梳理整齊,放飛回空中。

他打算看著鳥回到窩巢再離去,但——但這只傻鳥竟然一直繞著幾棵樹打轉,似乎是尋不到回去的路。

蕭滿看了它多久,它便亂飛了多久。蕭滿無奈,伸出手來︰「不若跟我回家?」

傻鳥立刻啾了一聲,落進蕭滿手心,踩著他的掌走了兩步,甚是歡愉。

逗得蕭滿一笑。

蕭滿把鳥帶回棲隱處,撒了把靈米到地上,看它蹦來跳去,逐一吃掉。

他方才外出是因為無聊。

听說道魔之戰暫休,晏無書等人已撤回孤山,但他看完兩本書,都未等到那人回來。晏無書喜歡報喜不報憂,也不知他是否受了傷,傷得重不重。

甚是擔憂。

蕭滿嘆了聲氣,想到擔憂無用,干脆開始數這傻鳥一餐能吃掉多少顆米。

一顆、兩顆、三顆……數到第三十四顆時,蕭滿察覺到有人入了雪意峰,不是晏無書,是幾個他沒見過的人。

禁制沒有攔截。

等等,禁制怎會沒有攔截?蕭滿往周遭一探,禁制還在,並未遭到破壞。如此一來,大抵是晏無書放進來的。

按理說晏無書放人進來,他應當放心才對,但不知為何,涌上心頭的是一股不詳之感。

蕭滿向來不會無視直覺,立刻抓出一把弓,站起身來,開始防備。

而這伙人,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棲隱處。

「你們來做什麼?」蕭滿走出屋室、來到廊下,警惕問道。

其中一人拱了拱手︰「林霧長老在誅魔之戰中重傷,唯有殿下的元丹能治,我等前來,是為了向殿下討要元丹。」

他言語之間帶著笑,但流轉在周身的氣息極不善。

蕭滿听見林霧二字,蹙了下眉頭︰「他受傷,關我什麼事?」

「殿下的意思,是不願獻丹了?」那人又道。

「另請高明吧。」蕭滿語氣帶上逐客之意,孰料對方互相換過眼神,手中長劍往前一遞,劍光炸起!

蕭滿急忙躲開。,可對方人多,頃刻便將他包圍。

「殿下不願的話,可不怪我等不客氣了。」對面之人冷冷一笑,繼而低喝︰「陣起!」

明光峰。

道殿外榕樹堆雪,樹下石桌,晏無書盯著酒杯里的倒影,甚是艱難地開口︰「他……蕭滿深明大義,慈悲天下,若與他講明緣由,定會同意讓丹。」

「是我……對不起他。」

晏無書嗓音帶啞,又輕,風過就能吹散,端著手里的酒,遲遲無法飲下。

沈意如坐在他對面,一時無言。

隔了片刻,晏無書又道︰「待此役了,我會帶他離開孤山,尋找繼續修行的方法。」

這是在做日後的安排,雪意峰也會像停雲峰那般,主人終年不歸。

「若是找不到呢?」縱使不忍,沈意如仍是道出另一種可能,「失去元丹,他時日有限。」

「那就分一半我的壽元給他。」晏無書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可……」沈意如啟唇,但半晌說不出什麼,只是搖了搖頭,把晏無書手里的酒杯拿走,換成一碗藥︰「你身上也有不少的傷,先把藥喝了。」

這藥端到道殿已有一段時間,都涼了。

一片雪花落入碗中。

晏無書把藥往唇邊送,他慣來不愛喝這種湯藥,此時卻無所謂了,但就在即將喝下時分,動作倏然頓住,緊接著摔碗起身,大步往外。

——雪意峰上生出了變故。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消失,沉沉如水,滿身殺意。

沈意如也察覺到異狀,緊隨其後。但她沒有晏無書快,晏無書是太清聖境,一步便回到雪意峰。

定眼一看,肅冬凜雪融盡,山風被烈火吞沒,天空一片赤紅。披滿華美羽毛的鳳凰從火中飛出,羽翼抖開,遮天蔽日。

這並非鳳凰翱翔于天際,晏無書清晰地感覺到,蕭滿是痛苦的,雖未有過半聲鳴嘯,但他——他在哭。

以蕭滿此刻修為,釋放不出如此熾烈的真火,只有一個可能︰蕭滿動用了秘術,以自身神魂為燃料,點燃這一場盛大的火。

晏無書立刻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再向前一步,不曾料到被一道劍陣阻攔在外面。

孤山劍陣。

上去雪意峰的那幾個人中,有人拿到了孤山劍陣的啟動鑰匙。

他的心猛然一沉,反手抓出天地潮來,極力一揮。

劍氣和著漫天飛雪一道砸落。

可孤山劍陣是什麼陣?以明光峰頂上的鎮派神劍築起的護山大陣,是孤山最強有力的庇護,也是最致命的殺招,哪是一人一劍能砍破?

晏無書又落下一劍,使出了十成的力,而孤山劍陣也只是稍微晃蕩了一瞬。

幸而沈意如趕到,以掌門令牌號令山上神劍,停止劍陣在雪意峰上的行動。

但晚了一步。

雪意峰上一切都成灰燼,鳳凰從天空墜落。

竟似一顆流星,華美無雙的羽翼和身軀化作點點光芒,于虛空之中拉出明麗的光弧,光屑起落旋轉,隨後散盡。

落在晏無書手里的,唯有一根鳳凰羽毛。

蕭滿燒了自己,此身消散天地,似一道風,拂過之後,再不會回來。

晏無書握著這一根鳳凰羽毛,長長久久地佇立在這荒蕪之地。

百余年前,他將蕭滿帶回雪意峰,可百余年後,這里成了蕭滿的葬身地。

再尋不得,再見不到。

尸骨無存。

雪越落越大,似要埋葬這座荒山;風越吼越烈,是天地山河哀聲慟哭。

但這里,並不是蕭滿的終點。

長夜流過停雲峰,道殿之內,藥香四溢,起于晏無書指尖的陣法,滿天星辰一般的光芒仍在流轉。

畫面在繼續。是蕭滿魂歸幽彌無邊的黑暗,爾後猝然睜開眼。

月在雲霧後,山野一片迷蒙,蕭滿在廊上驚起,神情驚恐、面色蒼白。

「殿下,您怎麼了?」

附近的容遠疾步來到蕭滿面前,模樣還是孩童,約莫十來歲,看著蕭滿,一臉擔憂︰「是不是做噩夢了?可要容遠給您拿點清心丹?」

蕭滿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他看了許久,繼而走到廊下庭中,匆匆看遍四周,沉思片刻,提步往外。

「殿下,您去哪?」容遠跟在蕭滿身後問,「是去峰主那嗎?算算時間,峰主的確要出關了。」

「這次我們要準備什麼?峰主這次是突破太玄上境,殿下您打算……」

容遠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可走出棲隱處,聲音戛然止住——他猜錯了,蕭滿走的方向,是雪意峰外。

山林里偶爾才能听見一聲蟲鳴,鳥都睡去,長夜寂靜。

蕭滿一路不停,待行至雪意峰界碑處,月破雲出,皓光明明。

這是承平四十年,秋月夜,蕭滿二十一歲,初入道門,稚女敕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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