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孤山主峰明光峰, 巍峨依舊。
這是蕭滿重生之後第一次踏入此峰。春日艷陽高掛, 山花遍野, 風里起落回旋幽香, 道殿前鎮派神劍沉默佇立, 兀自威嚴。
他不疾不徐,目不斜視步入道殿。
各峰坐席列于大殿之上, 朝南的高座是掌門的位置,沈意如未至,朝北正對掌門的座椅, 正屬于停雲峰。蕭滿走過去, 在椅子的左側與右側間選擇了站在左側——他沒資格坐上去, 而右側是雪意峰。
左側則正好是行雲峰了, 不得不說這里的排列很是微妙。
行雲峰峰主談問舟早已到場, 坐在椅中, 道袍飄飄,羽扇輕搖。見到蕭滿, 他主動打了個招呼︰「殿下, 許久不見。」
「談峰主。」蕭滿略一致禮。
白華峰峰主紀無忌亦看過來, 朝蕭滿微微一笑。
蕭滿喚了聲「紀峰主」。
「若算輩分,我與殿下,當以師兄弟相稱了。」紀無忌捋著胡須笑道。
「我竟一時未曾記起, 是我失禮,我當稱殿下一聲師叔才對。」談問舟手持羽扇,向蕭滿執了個禮︰「蕭師叔。」
「談峰主不必如此。」蕭滿低聲說道, 轉向紀無忌,道一聲「紀師兄。」
諸峰峰主陸續走入道殿,蕭滿只與談問舟、紀無忌二人相熟,沒同旁人打招呼。不多時,停雲峰右側來了人,正是雪意峰峰主晏無書。
他玄衣輕揚,銀發高束,唇角噙著些許散漫笑意,看見蕭滿時,眉眼彎起,笑意轉濃,碎金般的日光落在身上,模樣相當英俊。
察覺到這人的目光,蕭滿面上沒什麼表情。
晏無書哼笑一聲,卻見他沒有坐進自己那把椅子里,而是站在了停雲峰椅子的右側。
「你在做什麼?」蕭滿偏首看向晏無書,他已至歸元境,用的是傳音。
「你不覺得咱們一左一右,站在師祖的椅子前,顯得特別登對?」晏無書亦傳音回答,「穿得也登對,你一身白,我一身黑。」
蕭滿︰「……」
蕭滿早見識過晏無書的無賴,從前不為所動,如今更不會動搖,把頭轉回去,斂眸看地上的青磚,不做言語。
道殿里又來了些人,相熟的便開始招呼,晏無書同其中幾人頷首執禮,卻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蕭滿的回應。
他拖長語調喚了聲︰「小師叔——」黏黏膩膩,又綿乎乎的。
蕭滿只覺得此人甚煩,捏了個決,隔絕晏無書傳來的雜音。
如此一來,晏無書不得不作罷。
又過片刻,孤山掌門沈意如到場,一甩衣袖坐入最高的那把椅子里,沖著對面的蕭滿露出笑容︰「小師弟,我終于見到你了。」
「沈師姐。」蕭滿上前一步,抬手執禮。
沈意如點頭受了他的禮,問︰「兩位師叔近日可好?」
蕭滿︰「甚好。」
「那就好。」沈意如道,目光再掃眾人,開門見山︰「今日請諸位來,是商量廣陵試人選之事,就按照慣例,直接推舉吧。」
「瀾峰推薦莫鈞天。」
「重雲峰推舉君澹然。」
「清雲峰……」
「赤湘峰……」
諸峰峰主各道出一個名字,輪到蕭滿,他道︰「停雲峰的意思是,我去參加。」
晏無書沒有坐回去,就這般陪蕭滿一左一右杵在停雲峰椅子兩旁,成為道殿上唯二站著的人。蕭滿話音落地,他接話說︰「我這里呢,自然是我首徒曲寒星。」
余下之人繼續給出人選,待得最後一人說完,各峰都在交換眼神,但無人出聲說話,道殿內出現片刻的沉默。
蕭滿沒參加過廣陵試,不知曉為何會出現如此詭異的局面。
晏無書猜到蕭滿心中有疑惑,便開口說道︰「接下來是十二選十。」
廣陵試歷來限制人數,每個門派最多出戰十人,但孤山有十二峰。
往年停雲峰不參與此事,雪意峰上人丁稀少,從上到下,都去廣陵試上開過眼,不佔名額。如今蕭滿入停雲峰,晏無書開門收徒,相安無事的局面被打破,人選上便起了爭執。
沒人敢把苗頭對準蕭滿,他身後的人是在場誰都惹不起的,加之都知曉他與晏無書的關系,心照不宣默認站在他身後的是停雲峰與雪意峰兩峰,所以雪意峰上另外一個,則成為第一個被反對的人。
晏無書的話一出,赫見有人轉過來問他︰「晏峰主,你口中的首徒,可是十年前試劍大會上,用折磨的方式,頻頻使出同一招式,擊退妖獸的那人?」
「沒錯。」有人替晏無書回答,繼而又道︰「此人怎可代表我孤山出戰,有辱門風。」
「看來你的意思是,我教導無方,有辱門風了。」晏無書面不改色,手搭上停雲峰椅子上的把手,輕聲說道。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說曲寒星招數不正,心思懶散,慣會投機取巧,不可作為孤山代表。」那人當即反駁。
晏無書笑問︰「哦?不如請柳峰主說說,你推薦的那位又是如何能代表孤山的?」
柳峰主滔滔不絕起來。
但即便去了一個曲寒星,還有一人將會被舍棄資格,曲寒星被一番貶低後,諸峰爭執又起。
晏無書自問了那話後便沒再開口,蕭滿亦不與他們爭論,他繼續看道殿里的磚,但忽然的,視線里多了個細長乳白的瓷瓶。
有淡淡的酸甜香氣從瓶口溢出,再看執著瓷瓶的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格外漂亮。
蕭滿掀起眼眸,隔著瓷瓶看定晏無書,用目光詢問他在干什麼。
「甜酒,去年冬天釀的,半個時辰前才啟封,雪意峰上嘗過的人都說好。」晏無書晃了晃瓶子,低聲道。
蕭滿自是不搭理他的甜酒,收回目光。晏無書卻不依不舍,往前湊了湊,把瓶子舉到他面前︰「嘗一口,就一口,好不好?」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問了一句︰「掌門,您怎麼看?」
問題被拋給沈意如,下一刻,她將這個難題丟了出去,問正對面的人︰「小師弟覺得如何?」
晏無書的細頸瓷瓶還在他面前搖晃,而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投過來,眼下情形如此嚴肅,兩人卻在此處玩鬧,當即有不滿之聲傳出。
蕭滿面上毫無波瀾,對這位孤山掌門道︰「不如一戰,輸了的那兩人留在孤山。」
沈意如听完笑起來,抬手說道︰「如此甚好。諸位,半個時辰後,帶上你們推薦的弟子,兩儀殿前見。」
言罷起身離開。
殿上諸峰峰主隨後離去,蕭滿看也不看晏無書和面前的甜酒瓶子,轉身走出殿門。
春風拂面,蕭滿素白的袖袍鼓起成旗,在虛空里招展,宛如鳥的羽翼。
方才那一番商討,或者說那一場爭執並為耗費多少時間,天上晝陽地上日影不曾偏移,他依著來時路回去停雲峰,孰料行至中途,後方倏然出現一道人影。
那人從身後將他抱住,話語里帶著些許笑意,拉長語調道︰「我抓到你了,小、師、叔。」
敢這般做的自然是晏無書,但說完這話,他垂下了眸。
十年不見,蕭滿境界提升,他很高興。可隨著境界提升,人竟跟著更為冷淡了,他不高興。
晏無書想,依照沈倦師祖那性子,是不可能把小鳳凰教成冷冰冰的,言傳身教的人大抵是沈見空小沈師祖。那位可是寡言少語、冷情冷面到極點的主,眼見著小鳳凰隨了他,晏無書越想越覺得心塞。
但心念一轉,初遇的時候,小鳳凰也是極不情願搭理他的。雖
說那時他救了蕭滿,但小孩兒在泥沼里陷了太久,吃過虧上過當,怕極了有人在蜜糖里淬毒或者裹刀,看誰都警惕防備。
這一回,是他做錯事在先,蕭滿冷一點就冷一點吧,反正他不怕冷。
蕭滿啪的一聲拍開他的手,拉開距離後轉身,道︰「什麼事?」
「我錯了,和我回去吧。」晏無書朝著蕭滿走了一步,低聲開始認錯,「之前是我不好,林霧派人來殺你,我沒能提前推算出來,事後也沒跟你做過承諾。我保證不會再讓那種事情發生了。」
蕭滿不錯目看著對面的人,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山間春光,倒映晏無書帶著懇切表情的臉龐,眸底一片冷清。
他想起隔世的那場火,他祭出秘術焚燒山野,換來一場同歸于盡。
雪意峰上的禁制,除了晏無書,無人可解除,若是硬闖,或許能闖過,但必然傷痕累累。可持劍來到他身前的那幾人,卻是一身從容。
若是十年前,晏無書對他說出這番話,他約莫會回一句「保證無用」。可現在,他什麼都不想說。
蕭滿轉身就走。
晏無書追在身後,他境界實在是高深,蕭滿甩了幾次都沒甩月兌。
「我們回雪意峰,我同你練劍練陣法好不好?」晏無書道。
蕭滿沒有回應。
「停雲峰上就你和兩位師祖,他們是數百年的道侶,你和他們湊在一塊兒,多不自在?所以跟我回去吧。」他又說。
還是沒有回應。
晏無書不再說話。
就在蕭滿以為他要閉嘴走掉的時候,他輕聲道︰「容遠仍是時不時去棲隱處打掃,曲寒星總隔三差五過去塞點東西,他們都很想見你。」
蕭滿腳步倏地一頓。
這十年,蕭滿在停雲峰上修行,除了劍與見紅塵,別的什麼都沒想。大抵是因了踏上無情道的根源就是晏無書,見到他時,沒覺得什麼,而此刻听見那兩人的名字,忽然恍若隔世。
晏無書見蕭滿有所松動,抓住機會,再度上前,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小聲地說︰「我也有東西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