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蟲小技
姓孟,女子,境界突破後就要去某一峰當長老。
上一世的雪意峰棲隱處,那幾個帶著孤山劍陣來向蕭滿討要元丹的人中,便有個姓孟的女長老。
那位孟長老更是第一個向他出手。
蕭滿腦海中浮現出她的模樣,垂下眼眸,緩慢將筆記翻過一頁。
正是這時,伴隨著一陣清脆鈴響,有個聲音在朝雨樓中響起︰「喲,朝雨樓里來了位稀客!」
蕭滿明顯感覺到後排的曲寒星抖了一下,抬眼時,但見空空如也的教習專用幾案上出現一個女人。
她腕上掛著一只墜銀鈴的鐲子,聲響正是自那傳出,穿一身鵝黃衣裙,理了理衣袖,目光慢慢掃過眾人︰
「有的人呢,可能是認為自己在陣法一道上極有天賦,便連著好幾次缺課。如今來了,也是半途進門,讓人想不在意都不行。」
「蕭滿,是叫這個名字吧?」
視線落到蕭滿身上。
蕭滿亦在看她。這個女人,模樣眼熟,聲音耳熟,連說話的語調都不變,果然是當初那個姓孟的。
他神色沒什麼變化,不緊不慢合上莫鈞天的筆記,淡淡道︰「孟教習記性真好。」
「不必奉承。」孟教習袖一揮,將十數塊石子灑到案前那片空地上,「既然有天賦,便請你來解一解這石陣。」
「也不是多高深的陣法,可若是解不出……接下來的日子,就別出朝雨樓了。」
空地上的十數顆石子乍看上去平平無奇,實則以一種奇異規律分布著。石子與石子之間有靈力形成的風潮,石子表面塵沙被卷起,因一股外力籠罩著,只在這片區域內飄轉徘徊。
這顯然超出了初學的範疇。
魏出雲從坐席間起身,向著這位孟姓教習拱手一禮︰「孟教習,及至今日,我等所學不過是初階陣法的基本元素與構成,您擺出的這道石陣,神、形、意完備,合乎天地五行,暗藏陰陽兩意,難度是否太大了?」
「此言差矣。」孟教習食指輕叩桌案,看著魏出雲的眼楮,語氣淡然,「若你行走江湖上,遇見的對手使了超出你所學所聞的招法,難不成你也對人家說,難度太大,請換一種?」
「可這並非在江湖上啊。」莫鈞天小聲抱怨。
他二人再無旁人敢出聲,一時之間,朝雨樓內落針可聞。
蕭滿的目光從孟教習身上移開,落到她前方的陣法上,一番細觀,不曾開口。
這時孟教習扯唇笑了聲︰「行,我也不強人所難。蕭滿,你可以選擇不試,但接下來的三日,要將《陣法初解》一書從頭到尾抄百遍。」
「抄不完不準出朝雨樓?」曲寒星終于忍不住說了句話。
孟教習的表情一冷,正欲對斥責曲寒星幾句,蕭滿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們那一方,曲寒星情急,扯了下蕭滿衣袖,瘋狂使眼色暗示︰遇上這樣的教習,就先認個錯,抄書的事大家一起想辦法就是。
蕭滿把手里的筆記遞還給莫鈞天,回以曲寒星眼神,告訴他不必擔憂。
曲寒星不太敢信朝雨樓內絕大多數人都不敢信,這擺明了是在為難。
就算蕭滿在那一日的亂斗中拔得頭籌,就算執教符道初解的教習親口夸過他天賦,就算劍術一課上他表現優異,但那又如何?陣法較之前幾者,是截然不同的一條路。
終于,哪怕明知眼前這位教習分外嚴厲,樓內亦響起竊竊私語聲。
蕭滿在這樣雜亂的氛圍下走到陣法前,一撩衣擺,盤膝坐下。
如先前魏出雲所言,這個陣法並不初級,若是從樓內隨便提溜個弟子出來,大抵把這本《陣法初解》吃透,再加上一些歷練,才能破解開。
換而言之,這個陣法也不太高深,至少對蕭滿來說是這樣。他前世好歹到了太玄境,就算如今境界修為都不在,但見識仍存腦海中。
蕭滿問坐在近處的同修借來一支筆,點上陣法西北一側倒數第二塊石子。
對面的台階上,有人輕輕哼笑一聲。
是那個孟教習。
蕭滿置若罔聞,提筆來到西南方,筆尖推倒正數第三塊石子。
曲寒星坐在最後一排,靠著窗戶,位置不太優越,腦袋伸了又伸,但仍是只能看見蕭滿的背影,看不清動作。他焦慮地拍了拍魏出雲肩膀,問︰「魏哥,你看出什麼門道了嗎?」
「看出一些,卻不足以看破。」魏出雲沉著眉,低聲回答。
「不愧是魏哥。」曲寒星又在魏出雲肩膀上拍了兩下,再問︰「滿哥他到底行不行啊?」
「我覺得能行。」說話之人是莫鈞天。
曲寒星扭頭,雙眼中閃爍疑惑︰「你如何看出?」
莫鈞天鎮定道︰「蕭滿的神情很穩。」
曲寒星心道他背對著你又如何能看出神情?魏出雲轉過身,低聲寬慰他︰「我們要相信蕭滿,他說行,就是能行,不要太擔心。」
「哎,但願如此。」曲寒星嘆了聲氣,歪坐回去,靠在牆上。
朝雨樓正前方,蕭滿拿筆又推倒一塊石子。
及至此,陣法之中,東南西北四方各倒一塊石子,靈力風潮倏然停歇,塵沙猝然落下。蕭滿起身,將筆還給那位同修。
「這就完了嗎?」同修問。
蕭滿︰「嗯。」
他轉身向著自己的坐席走,孰料說時遲那時快,這些石子竟又立起來,風潮再起,塵沙騰空,猶如一團濃霧。
「果然不行!」
「就那幾下,怎麼可能嘛!」
「是啊,就算武道符道很強,也不代表陣法上就有天賦。」
「還是認錯吧……」
低語從四面八方傳來,孟教習眼底的冷笑稍縱即逝,敲響案上的銅鈴,清音之中冷呵一聲「安靜」,緊跟著,對蕭滿道︰
「你以為方才那樣就算破陣了嗎?」
蕭滿拂衣落座,不咸不淡對她道︰「不如再看看。」
他的態度淡然自若,眾人的視線回到陣法上。可陣法仍是那般,風潮卷起塵沙,在石子間飄動。
「你……」
有人想說什麼,赫見此時,情形倏變!
那團濃霧般的塵沙丟失了原先的規律,開始在石子之間橫沖直撞,速度越來越快,幾個呼吸後,竟听得一聲響。
砰!
陣法里的石子炸開,化作屑與灰沖向虛空,繼而沖散。
石陣破了,破得利落迅速,蕭滿就出手推了四下,便讓這空地上再無一塊完整的石頭。
孟教習面色變得僵硬,似有所不信,但強行掩飾著神色,偏生這時曲寒星故意大聲問蕭滿︰「滿哥,看上去挺簡單啊!這里面有什麼門道嗎?」
「沒什麼門道。」蕭滿平靜回答,朝雨樓內本一片嘈雜,但他的聲音一出,立刻變得安靜。
「但總該有點說法吧?那陣法看上去可是極難!」曲寒星又道。
莫鈞天忍不住噗嗤笑了聲。
蕭滿語氣極淡︰「一般來說,破陣是指尋找陣中生門或者破綻,但我沒有那樣做,我方才破陣,就是一個‘破’字。斷了陣法之間各類元素的聯系,讓里面靈力回路紊亂,陣法自然不成。稍加觀察,你也可以做到。」
樓內中人表情不一,不少人暗地里偷笑,孟教習繃不住臉色,一張臉青了又白,掩在幾案底下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她調整呼吸,平復之後,對蕭滿道︰「既然破了陣,缺的那三日課,便不再與你計較。」繼而一甩袖︰「諸君,翻開書,繼續上課。」
樓中竊笑私語聲停止。
到了午間,蕭滿同曲寒星等人一道前往五鼓樓。他在晏無書的道殿里打了三天坐,三日來未曾吃過這里的飯食,很是想念。
曲寒星得知這一點之後,甩出四道輕身符,助大家身輕如燕,眨眼便跑進樓內,佔上好位置。
坐下後,路過的同修拍了一把曲寒星肩膀,笑著說︰「喂,曲大爺,你之前可算是公然嘲笑那個教習,就不怕她找你麻煩嗎?」
「一時嘲笑一時爽。」曲寒星不以為然擺手,「你不也極看不慣她嗎?」
同修︰「是看不慣,但沒你膽子大!」
「哼,別看現在我抱虛她歸元,再過些年,指不定誰境界高誰境界低!莫欺少年窮!」曲寒星往碗里打了一大碗飯,看向蕭滿,笑呵呵道︰「你說是吧,滿哥。」
蕭滿應了聲。
今日有道糖醋排骨,他極喜歡。
按照之前的習慣,用過午膳後,蕭滿會隨曲寒星他們去寢舍小憩。這日行到中途,卻是遇上白華峰峰主。
峰主姓紀名無忌,胡須花白,愛穿一件蟹殼青色的道袍,笑起來和藹可親。他帶蕭滿來到一座無人的小橋上,從袖中取出一袋魚食,邊灑邊道︰「殿下境界提升了。」
「是。」蕭滿點頭。
「好事,好事。」紀無忌笑著分了一把魚食到蕭滿手中,指指飼料,再指指被河面上引出來的魚,示意蕭滿也喂,「先前你破解石陣時,我恰在朝雨樓外,我喜歡你破陣的方法,和後面的那番見解。」
蕭滿想了一下,說︰「雕蟲小技。」
「小蟲何其難雕?唯心細手巧方能成之。」紀無忌道,「殿下乃是大才,不必謙虛。」
蕭滿並非謙虛,他是真覺得無論是破陣之法,還是說的那段話,都該歸為尋常,但紀無忌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一句時,語氣轉為嚴肅︰
「向你使絆子的孟闌珊,出身清雲峰,與林霧長老關系甚好。」
「原來她叫孟闌珊?」
乍聞此事,蕭滿眉宇間掠過詫異之色︰「多謝峰主提醒。」
這話能解讀出很多東西,紀無忌的神情變得感慨︰「看來你知道一些事情。」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蕭滿笑了笑,撒了一把魚食到水里。
魚兒爭先恐後游來,張著嘴搶奪,它們的顏色五彩斑斕,讓這日漸蕭條的秋景染上亮色。
紀無忌和蕭滿一起喂魚,等手里的飼料全然撒空,拍拍手,對蕭滿道︰「殿下若是遇上什麼事,可以來找我。」
「多謝峰主關照。」蕭滿微微一愣,旋即向紀無忌執禮道謝。
「你是白華峰弟子,我是白華峰峰主,我照拂你,不是理所應當?」紀無忌一拂衣袖,笑著離去。
同一時間,清雲峰。
孟闌珊回到洞府中,取出一張符紙傳音︰「阿林,我見過那個蕭滿了,沒想到還有點本事。不過到底只有抱虛境,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只螞蟻那般簡單。過些日子,我定能把他從孤山攆出去。」
「他是師兄帶回來的人。」林霧答復回得很快,言語雖短,意味卻長。
孟闌珊一臉不屑︰「我打听過他,沒什麼背景。他來孤山已有三年,晏峰主卻任他蹉跎在抱虛境界,想來是不太在乎。」
隔了一會兒,孟闌珊才收到林霧的回訊︰「先觀察,但不可妄動。」
「行。」孟闌珊想了想,回答說道。
秋日比不上春景絢爛,但仍有可賞玩之處,譬如那枯山怪石臥雲松,不過白華峰上的低階弟子們沒有太多閑情雅致,過了午時,便要將身心投入到無盡的練劍之中。
蕭滿和魏出雲對練。
兩人已是非常熟悉,出招拆招,劍走得利落自然。
十數個回合後,執教劍術的教習見蕭滿境界提升,已至抱虛上境,滿意地捋了捋胡須,過來親自指點。
漫漫的辰光在專心對戰中成為遠景溜走,等暮色如火,蕭滿收劍,對魏出雲道︰「今天就到這?」
蕭滿一身白衣被染成赤色,額上掛著汗水,一滴一滴順著臉側的線條落下,晶瑩剔透。魏出雲輕喘一口氣,沖蕭滿微笑︰「以前仗著境界比你高出一截,勉強能勝你,現在卻是不行了。」
「你離突破之時不遠了。」蕭滿細細查看魏出雲的狀態,眸眼倏亮。
莫鈞天和曲寒星在他們旁邊的空地上,前者把劍收回乾坤戒里,余光瞥見某處站著某人,奇道︰「那個菜夫怎麼又來了?」
曲寒星累得坐在地上,正擦額上的汗,听見這話抬頭張望︰「菜夫?那可不是每日都要往來送菜。在哪在哪?我怎未瞧見。」
「可現在已是薄暮,五鼓樓里的飯早就燒好了。」莫鈞天指指頭上天色,又指了方向︰「就在那邊,你看不見嗎?」
「那就是送明日的唄。」曲寒星邊說邊看過去,「我真未瞧見。」
蕭滿听見他們的對話,神識一動,偏轉視線晏無書靠在東南的一棵樹下,正百無聊賴地玩扇子。
他察覺到蕭滿的目光,抬起眼皮。
恰在這時,魏出雲熟稔地搭上蕭滿手臂,拉著他轉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吧,不早了,去五鼓樓用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