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湖瑟瑟
一個「抓」的動作耗盡蕭滿所有力氣,指上一松,手腕擦著容遠手背垂落,整個人往前栽倒。容遠瞪大了眼,手忙腳亂去扶,可架不住蕭滿個子高、他人太小,一聲悶響,兩個人一同摔進草地。
容遠被嚇得快哭了,爬起來大喊︰「殿下!」
落月湖畔秋風瑟瑟,卷起容遠滿是哭腔的聲音,蕭滿闔著眼,沒有任何反應,連眼睫都不曾顫動,背後的烏發散下來,襯得膚色更加慘淡。容遠伸手一探蕭滿鼻息,眼淚登時掉下來︰
「怎麼辦?怎麼辦……我得、我得去找峰主!」
蕭滿的呼吸太微弱,他境界過于低微,留在落月湖,起不到任何作用。
這里是雪意峰,有峰主親手設下的禁制,外人闖不進來,峰內的人又都識得殿份,把殿下留在這里,不會有危險。
容遠作好決定,抹掉眼淚幫蕭滿換了個姿勢,讓他仰躺在草地上。這樣至少舒服些。
但他剛起身到一半,忽見蕭滿蹙了下眉,緩慢撩起眼皮。
「殿下?」容遠立刻湊近,關切地問,「殿下您醒了?」
「嗯。」蕭滿在容遠的攙扶下坐起身,接過他遞來的水袋,稍微喝了些。蕭滿素白衣衫上沾了不少草屑,容遠一一摘去,然後蹲在他面前,道︰
「殿下,我去請峰主。」
「不必。」蕭滿斂下眸,聲音微啞。
容遠站起來,邊比劃邊說︰「殿下,您不知道您臉色有多嚇人!」
蕭滿淡淡道︰「他被掌門叫走,你根本見不到他。」
「那我去告訴元長老,他總能見到峰主!」容遠叉起腰,轉念間想到解決方法。
蕭滿不想讓晏無書知曉自己的狀況,更不願看見他那張臉,便讓他與十多年未見的師弟相談甚歡好了。
「安靜。」蕭滿眉宇間帶上了不容置否的厲色。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蕭滿還不清楚晏無書與林霧的事情,只當他們是一對關系並不親密的師兄弟,是到了數十年後,才知曉那一段往事。
晏無書和林霧,當年差一點就結為了道侶。之所以沒成,是因為兩個人在某些事情上出現了分歧,自此分道揚鑣,再不相干。
至于是什麼分歧,出在什麼事上,這些深層次的東西,蕭滿沒去探究。一來怕惹晏無書不高興,二來他總想著晏無書已和自己合籍,當是不將林霧放在心上,拿這些陳年舊事去叨擾顯得矯情。
現在,蕭滿根本懶得管這檔子事,未來會和晏無書分道揚鑣、再不相干的人是他。
蕭滿眸間那點嚴厲淡去,容遠一**坐到地上,听話地閉了嘴,但神情仍然憂慮,黑鹿鹿的眼楮里寫滿了不贊同。
「這樣的咳血與昏厥于我而言是常事,早已習慣,不必太驚慌。」蕭滿瞥他一眼,開口解釋。
「可這三年,您一次也沒這樣過啊。」容遠一臉震撼。
蕭滿不與他解釋那麼多,垂了眼,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囑咐起旁的︰「今日之事,不必告訴陵光君。」
說完一顆一顆捻動佛珠,默念當年從大昭寺中學會的心經。
別人可能無法察覺,但蕭滿很清楚,先前傳出的那聲刺耳鳴響里,帶著淡淡佛息。便是在那個瞬間,他意識到極有可能是林霧帶回的那一座佛龕在作祟。
而響聲過後倏然傳來的不適感實在是熟悉,當初去大昭寺學佛之前,他每隔數日便會受上一次這樣的折磨源自打胎里帶出來的病,那病本已痊愈,但不知為何,被那道佛息給弄復發了。
蕭滿應對自己的病痛冷淡又熟稔,一句一句念經,神思沉靜。
細小圓潤的菩提珠串折射日光,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堵在蕭滿胸口的那團郁氣被疏導開去,順著經脈回路排到體外。
他吐出一口濁氣,撩起眼皮。
容遠還在不遠處守著他,不過已經睡著了,身後是落月湖,湖面一半瑟瑟一半紅。
原來辰光近晚。蕭滿抬頭,看見夕陽正在墜落,西山的那片楓葉林在風中涌動如燒。
是時候離開。
蕭滿抬腳,卻不知容遠一直警醒著,一听風吹草動立刻睜眼。
「……殿下!」容遠揉揉眼楮打量蕭滿一番,露出笑容,「您氣色好多了!」
「當然。」蕭滿點頭。
容遠見蕭滿一副就走的模樣,站起身拍著衣擺上的灰塵草屑,問︰「要回棲隱處嗎?」
「就不了。」蕭滿甩甩衣袖,打容遠身前走過,「也不必備晚間的飯食,我不確定回來的時間。」
「您去哪兒啊?」容遠沖著蕭滿背影問。
蕭滿沒答。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總之不想在雪意峰,晏無書終究會回來。
白華峰上曲寒星他們定然準備著去五鼓樓用晚飯,蕭滿現在沒閑心過去湊熱鬧,思來想去,大抵只有一個地方可去行雲峰。
行雲峰峰主談問舟對他印象應該還好,蕭滿想去找談問舟問問佛龕的情況。
依照孤山的行事風格,帶回來的東西鮮少有送出去的時候,那佛龕十有八-九是被孤山留下了。既然如此,他該去探一探,了解情況,以免日後生出麻煩。
風一直在吹,袖擺起起落落,蕭滿停下腳步轉身,眸光輕淡,眉目出挑,與薄暮里的山色湖光相映成畫。
「去見一個朋友。」
怕容遠擔心,蕭滿說道。
晏無書的師父臥松真人葬于東風吹夢。
此地是孤山數代英烈埋骨之處,臥松真人的墓碑立于東面一棵如雲青松後,抬眼便見長空無邊。
他來祭拜,向來不費什麼功夫。打一桶清水,將墓碑石台清洗干淨,再上一炷香,等到燃盡,便會離去。
斯人已逝,輪回早入,此般形式不過是給在世之人一種寬慰、一個掛念,並不具備太多具體的意義。
這回亦不例外,待得香灰被風吹盡,晏無書一合折扇,拎起旁側的木桶,轉身就走。
林霧站在石碑前,風吹起發,遮擋住側臉。他听著晏無書的腳步聲,等這人走到那棵松下,轉過身來,一雙眼里清光輕漾︰「師兄,我听聞你太玄上境圓滿,可否請你……」
「如果在西荒受了傷,去明華堂;如果對劍道有疑惑,回你們清雲峰;如果是別的事,找掌門。」晏無書毫不留情打斷他。
「你不願幫我,甚至連話都不想听我說完,是因為鳳凰麼?」林霧朝前走了一步,「我听聞你們來年三月就要合籍。」
晏無書︰「早在我認識鳳凰之前,我們就已不再是互相幫助的同門了。」
聞得此言,林霧抿起唇。
東風吹夢里禁止術法,一切事情皆要親力親為,晏無書把木桶送還到該在的位置上,忽然間嗅到風吹來的某種味道,皺起眉︰「你還在幫著摘星客做事?」
「我們是合作。」林霧糾正他的說辭。
「趁早斷了聯系,免得道心折損。」晏無書依舊是冷淡的神情,言罷振衣,轉身行往東風吹夢外。
林霧在原地沒動,凝望晏無書遠去的背影,許久,開口道︰「那又如何?師兄,你還是忍不住關心我。」
他這話說得輕,也不知晏無書听見沒有。
晏無書沒立刻回雪意峰,佛龕之事還需折騰,他一臉凝重去了。
孤山有著上萬年的底蘊,藏書之豐厚,乃當世第一。無論佛門道門抑或儒門,各家經典秘籍,幾乎都可在此尋得。
他想看看里有無修補那種佛門封印的方法。
懸浮虛空,高百丈,幾乎與天相齊。分類眾多,若是不熟悉的人走入,幾乎等于誤闖迷宮。
晏無書對此地熟悉,同這里的執事打過招呼,徑直去了佛學區域。
這一尋便是數個時辰,從浩瀚書卷中抬頭朝外看去,明月清風落滿山間。
晏無書合上手里的書,嘆了一聲氣,離開。
亥正,雪意峰寂靜無比,除了月光照耀處,其余地方漆黑一片。鳥獸都回林間休息了,還在外活動的唯容遠一人。
他在落月湖畔練劍。
落月湖映照天上那輪滿月,劍影則試圖向水中月斬去,卻是力道不夠、靈氣不足,揮劍之後不過剎那,生出的波瀾便化開散盡。
晏無書足尖點在容遠劍尖上,往湖中湖岸環視一圈,問︰「殿下呢?」
容遠神情立刻變了,有些慌張,又有些猶豫。
「怎麼?」晏無書眉梢輕挑。
容遠想把今日蕭滿受傷之事告訴晏無書,可蕭滿叮囑過他不許說出來,心中糾結不定。偏偏晏無書還不錯目地盯著他,讓他倍感壓力。
殿下不讓他把事情告訴峰主,定是另有安排,若他貿然說出口,說不定會壞事情。又說不定,殿下打算親自說?
那還是別告訴峰主了。容遠心中打定主意,抬頭對上晏無書的視線,回答方才那個問題︰「殿下說他去見一個朋友。」
「見朋友?」晏無書只微微詫異,並不深究,甩袖落回地面,點頭道︰「行,你繼續練劍。」
言罷折身離去。
容遠想起什麼,朝晏無書的方向跑了兩步,大聲道︰「但峰主哇!殿下去的方向是行雲峰!」
晏無書腳步一頓,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