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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醫院, 姜婪就沒有再提起余醫生的話, 大約是他的態度讓江遲放松許多,他微微抿著唇, 漆黑的眼楮里有了一點神采。

那個醫生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再明白不過。

從小到大,他听過最多的話就是大瘋子養了個小瘋子,祖孫兩個都遲早要被關到精神病院去。那些人管他的女乃女乃叫瘋婆李, 管他叫瘋婆李養的小怪物。

他每次听見,都會覺得生氣和難堪。他沖上去跟那些嘲笑他的人打架,打不過時就用牙咬,用指甲抓……像一頭紅了眼的野獸, 用凶狠和不要命震懾敵人。

一年年過去, 那些跟他打過架的人知道他的厲害, 不敢再當面嘲笑他,但卻會遠遠地跟人說︰「看,那個小怪物果然也得了精神病,大家離他遠點, 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的。」

那些人不再刻意地在他面前嘲笑辱罵, 但更多的人開始繞著他們走,遠遠看過來時, 眼里帶著畏懼和憐憫。

他們不再開口,但在他們心里早已蓋棺定論,他和女乃女乃,都是有精神病的瘋子。

那個余醫生雖然沒有明說, 但是他卻听懂了里面隱含的意思。戾氣在心里涌動著,要不是姜婪在旁邊,他可能會和從前一樣沖上去,用牙齒和拳頭告訴那個笑得很討厭的醫生,他沒有病。

江遲垂著眼楮,用另一手隔著帽子模了模額頭的角,忽然道︰「我沒有病,不用看醫生。」

他抿緊唇,有些不確定的想,姜婪之前說他不是小怪物,那應該……也不會覺得他是小瘋子。

「我知道。」姜婪垂眸看他,淡淡道︰「醫生的話不用往心里去。」

江遲心里一松,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

在確定江遲完全能夠獨自往返醫院之後,姜婪就把之前的手機找出來,辦了個親子號碼,讓他戴在身上,方便隨時跟他聯系。

江遲仔細洗干淨後,一直帶在身上的小黑包里就又多出了一個手機。

工作日的早上,姜婪和應嶠分別去上班,江遲也會跟著他們一起起來,等他們出門之後,先是學著姜婪的模樣把家里的地拖干淨,再把狻猊和椒圖隨手放的玩具和零食整理好,等一切整理妥當之後,才會帶上姜婪給他辦的公交卡,坐公交去醫院。

雖然姜婪說他只用陪玩,不需要做家務,但他有自知之明,也很珍惜這樣安穩的日子,雖然沒有宣之于口,但卻一直很努力地在展現自己的價值。期盼著這份「工作」能做得長久一點。

江遲戴著姜婪給他的買的帽子,從車窗玻璃往外看,抿直的嘴角彎出一個極小的弧度。

公交在醫院對面的站台停下,他穿過斑馬線,熟練地找到住院部,坐電梯上樓,然後徑直去了病房。這里的護士都認識他,有人笑著跟他打招呼,問他吃早餐沒有。他本來是不想理會的,但想到姜婪說過的「不必拒絕所有的善意」,還是停下腳步,悶悶地「嗯」了一聲。

打招呼的護士大概沒想到他會回應,愣了一下笑道︰「這孩子比前兩天剛來的時候活泛一些了。」

江遲沒有听她們說什麼,腳步不停地去了病房。

他習慣性地先去床頭模了模女乃女乃的手,熱乎乎的,能感覺到微弱卻持續不斷的脈搏,他才安心地搬來椅子坐在床頭守著。

張姐剛換完尿袋進來,看見他就打了個招呼︰「這麼早就來了,吃早飯沒有?」

江遲抬頭看了她一眼,幅度很小地點了一下頭,又重新垂下了腦袋。

張姐沒有看到,不過也習慣了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只是難免在心里嘀咕一句「這孩子大概真有點問題」。

江遲呆坐了一會兒,從小布袋里把姜婪給他的手機拿出來,不太熟練地模索著。姜婪昨天教過他怎麼用,他也認得大部分字,只是從來沒有接觸過手機,用起來有些生疏,也有些小小的新鮮。

點進微信里,里面只有兩個聯系人。是姜婪昨天加的,還改了備注,一個是婪哥,一個嶠哥。

他在姜婪的名字上點了一下,點進了聊天界面,想嘗試發一條消息,卻又不知道發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過去。

剛發出去一會兒,手機就叮咚響了起來,是姜婪給他回了消息︰[到醫院了?]

江遲還沒學會打字,就發了條語音過去︰嗯。

姜婪點開語音听完,看著聊天界面簡潔的對話,敏感地察覺了小崽子試探伸出的觸角。願意跟人溝通是好事,他發了個模模頭的表情包給他;[下班來醫院接你,晚上出去吃。]

等了一會兒,江遲那邊才又發了一個「好」過來。

這次是發的文字,估計剛才那一會兒,就是他在慢吞吞的打字。

說起這個姜婪也不得不感慨江遲是真的很聰明,他被瘋婆李養大,自然是沒有上過學的,姜婪本來還擔心他不認識字,卻發現他大部分字都能認出來,寫也能依樣畫葫蘆寫出來,只不過能很明顯看出來他不是一筆一劃地寫,倒是像憑著記憶在畫圖形。

比起很多接受過培訓的妖族文化水平還要高些。

姜婪想送他去上學的心思就活絡起來,按照人類年紀算,江遲這個年紀,也該上小學五六年級了。

想起上次肖曉榆說有幫流浪兒童聯系過學校復學,他喊了肖曉榆一聲,問起復學要準備什麼材料。

肖曉榆回過頭來,眼楮下面還貼著兩片透明眼膜︰「要的材料還挺多的,我之前有存檔,我發你看一下。」

大約是休息好了,她精神也飽滿起來︰「你要給江遲聯系學校嗎?」

姜婪說了一下江遲的情況,道︰「他這麼每天守在醫院也不是辦法,上學也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肖曉榆贊同地點頭︰「我跟實驗小學的校長比較熟,你要是準備好材料了,到時候我陪你們去一趟唄。」

姜婪應下,見她眼眶下面的黑眼圈也淡了許多,關心道︰「失眠好了?」

肖曉榆神清氣爽︰「去我爸媽家住了兩天,吃好喝好睡好,就是上下班路程有點遠,我準備今天就回自己家了。」

說著就把之前準備的材料掃描件發了一份給姜婪。

手上的工作不多,姜婪干脆點開文檔認真研究起來。

***

江遲終于學會了手寫,他坐在床頭,捧著手機專注地把自己認識的字一個個寫出來,漆黑的眼里閃過小小的光。

張姐一連喊了他兩聲,都沒見他應聲,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道︰「你這孩子,醫生在跟你說話呢。」

江遲眼里的光藏起來,抿著嘴唇看向余醫生。

余醫生斯文白淨,笑得很溫和︰「吃午飯沒有?沒吃的話我等會從食堂給你帶一份。」

江遲沒有理會他,垂下頭繼續打字。

他很不喜歡這個醫生,尤其是前兩天對方跟姜婪暗示他有病之後,這兩天不管余醫生怎麼跟他搭話,他都不予理睬。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孩子可能是不好意思。」旁邊的張姐見他不吱聲,尷尬地打了個圓場︰「我點了午飯,餐還沒送過來,不用麻煩你了。」

余醫生笑著說好。

轉過身時眼神卻沉了沉,他走到門口,側臉看了一眼病床上眼神呆滯的年輕病人,嘴唇微不可查地動了動,然後離開了病房。

……

午飯是訂的醫院統一配餐,前一天預訂,第二天會有後勤直接送到病房來。

每逢這個時候,病房里就是最熱鬧的時候,陪床的家屬們拿著有些冷的飯菜去茶水間加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話。

張姐這兩天已經和病房的兩個家屬熟悉了,拿了飯菜就和她們一同去茶水間。病房里就剩下三個病人和江遲。

江遲模了模女乃女乃的手,見她嘴唇有些干裂,又拿了棉簽沾水給她潤一潤嘴唇。

隔著一個床的年輕病人忽然叫嚷了一聲︰「怪物,走開!」

江遲下意識扭頭看過去,就見那個病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腳還在不停掙動著。

這會走廊和病房里都沒有人,江遲沒有理會他,直接按了呼叫鈴。

年輕病人還在不停喃喃著「怪物」,充血的眼楮死死瞪著江遲,身體不斷掙扎抽動著,幅度越來越大。

呼叫的護士一直沒有過來,江遲猶豫了一下,起身準備出去叫人。

只是他的動作似乎刺激到了對方,年輕病人忽然反應地極大掙扎起來,竟然掙月兌了束縛帶,拖著打了石膏的傷腿下了床,滿臉癲狂地往瘋婆李的方向走。

江遲向外的腳步頓時停住,折返回去護在病床前,又按了幾下呼叫鈴,

「怪物,怪物!」

年輕病人的神情越來越扭曲猙獰,看向江遲的眼神是恐懼也是厭惡,還有一絲被逼到末路的絕望瘋狂。他靠近了瘋婆李的病床,伸手去扯輸液管,嘴里惡毒地咒罵著︰「你們都是怪物!都該死!去死吧你們!」

江遲當然不可能讓他得逞,他猛地將人推開,眉眼間纏上戾氣︰「滾開!」

病人被他推得摔倒在地上,卻仿佛察覺不到痛一樣,又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神情間全是惡毒和決然︰「怪物就該去死!你怎麼還不去死?!」

他猛地撲向江遲,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掐住江遲的脖子,有種同歸于盡的絕望︰「你去死吧,去死吧,我們一起去死。死了你就看不到我了哈哈哈……」

江遲臉憋得通紅,胡亂模索著抓到一個重物,就猛地朝他的頭砸了下去。

鐵皮開水瓶砸得凹下去一塊,但是對方卻死活也不松手,江遲喘不上氣,也發了狠,咬緊了牙關一下接一下地照著他的頭砸。

沒多大一會兒,病人被血糊了一臉,神情痛苦地松開了手。

得了空隙,江遲捂住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卻不防對方忽然伸手摘下了他的帽子,指著他頭上的角神經質地笑起來︰「怪物!很快大家就會發現你的真面目了!你害不了人的!」

說著就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叫嚷道︰「救命啊,怪物吃人了,怪物吃人了!」

這會兒正是午休時間,護士站的護士大多在吃飯休息,其他人病房聞聲出來的家屬見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也不敢靠近,只能看著他往外面跑。

江遲听著外面的叫嚷聲,慌亂了一瞬陡然反應過來,拿外套包住頭,大步追了出去。

他得把帽子搶回來!

聞聲趕來的護士和保安追上去,想要攔住病人,但他此時已經跑到了走廊上,一只腳跨過了圍欄作勢要往下跳,護士們怕刺激他,根本不敢靠近。

只能放緩了神情溫聲勸他下來。

年輕病人騎在圍欄上,半邊身體懸空著,嘻嘻笑著伸手指向追過來的江遲︰「怪物來了!怪物追不上我哈哈。」

眾人愕然回頭,卻見江遲悶聲不吭地沖上前,抓住了病人手里的黑色帽子。

圍觀人群頓時發出一聲驚呼,焦急又憤怒地叫江遲回來,別刺激病人。

江遲死死拽著帽子不動手,眼神有些凶狠。

病人抓著另一側跟他僵持著,又笑嘻嘻地松開了扶著欄桿的手,出其不意地扯掉了江遲胡亂包住頭的外套︰「他是怪物!你們看,你們快看啊!」

他手舞足蹈,身體搖搖欲墜。臉上卻是扭曲的狂喜和得意。

圍觀人群里爆發出驚叫,江遲猛地搶過帽子,咬牙戴好,垂著頭就要往病房走。

只是他剛踏出一步,包圍的人群就後退一步,眼神驚恐地看著他。

江遲頓住腳步。

前面是眼神驚恐的人群,後面是指著他哈哈大笑的精神病人。

刺耳的大笑混合著竊竊私語聲,密不透風地將他包裹起來。江遲攥緊拳頭,黑漆漆的眼楮四顧一圈,目之所及盡是恐懼和厭惡,他緩緩抿緊唇,眼神暗下來,臉上是早已經習慣的麻木和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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