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結局之前的一個節選*
「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情。」溫蒂重復了一遍這個問題, 「你為什麼想知道?我以為你對我的過去毫無興趣。」
溫不明白溫蒂到底是從哪里產生的這種錯覺︰「我什麼時候對你的過去毫無興趣了?我只是對你過去所有不快樂的事情毫無興趣。」
溫蒂沒有回答。
她雙手抱胸靠在牆上,背後是那幅門一樣的掛畫。
她穿了條金色的長裙,款式和剪裁十分簡單, 可溫敢說她從未見過這麼純美的黃金色,像是把冬天的陽光蒙在皮膚上。這種氣勢磅礡的色澤沒有壓下她的魅力, 盡管在長裙襯托下溫蒂確實顯得過于蒼白,然而那種蒼白也如陽光下的雪峰, 只會令人在心潮澎湃中屏住呼吸。
「按道理說, 一個人的生命里總會有那麼幾件事, 可以被定義成‘最快樂’。」溫蒂慢慢地說,「但如果你要問我——」
她在這一瞬間的停頓了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哥譚的月光照在黑暗中的城堡上, 樹的影子像是巨大的猛獸, 這景色不管她離開家有多遠都歷歷在目;她想到了在芭蕾舞校的練舞室練習壓腿時抽痛的腳趾,全身心地投入某件事的感覺很好, 然而這感受似乎也算不上快樂,更遑論「最快樂」了。
她想到父親, 想到兄弟, 想到朋友……她還想到她曾經的情人和愛人。也許回憶確實會美化過去, 當時很多普通的細節她從未放在心上,可現在看來,那些相視微笑的瞬間都那麼美好。
所有快樂中總夾雜著痛苦和不安,然而痛苦和不安沒有損害快樂分毫。
「也許我有‘最快樂’的時刻, 但都被我忘記了。」溫蒂最終說, 「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溫歪頭看著她。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 溫蒂想,可人們再不會將她和溫認錯。
她們確實越來越不像了,也不再是一方依附著另一方。「溫」和「溫蒂」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小, 她們差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拉大,總有一天,過去在她們的人生中所佔據的比例會被稀釋得幾近于零。
「你說謊。」溫用篤定的口吻回答,「你絕對是在說謊。」
好吧,或許她確實隱瞞了很多東西,但溫蒂認為這還算不上是說謊。
事實是這樣的。不管她再怎麼割裂和溫之間的聯系,她們到底還是同一個身體里的同一個人——或者說同一個人的兩種極端,只不過她冷靜地醉心于人生中每一個痛苦的細節,而溫在經歷同樣的細節後選擇喝得酩酊大醉,放任自己失控到只能癱在沙發上傻笑。
醉酒後傻笑的人竟然敢嘲笑一直保持冷靜的人。真是荒謬。
更荒謬的是,誰能想到溫蒂是從溫那里學到的刻薄話?
年幼時她端坐在人群中,穿著華麗的公主般的紗裙。
而溫無所事事地跑來跑去,說︰「他們看上去假惺惺的。」
「又老又丑,還滿以為自己青春年少的人怎麼這麼多?」
「你覺得如果我掀開她的裙子,她會不會停止做作。」
長大一點後她去了遙遠的另一個國家,微笑著朝圍上來的女孩兒們點頭。
溫打著呵欠蹲在人群之外,說︰「我打賭她在心里剃光了你漂亮的頭發。」
「給她一把小刀她就會半夜模到你床邊切斷你的腳筋。」
「別再對她笑了!你越笑她就越恨你,認真的,她或許不會殺掉你,但一定會在你的舞鞋里放圖釘。」
天知道她話語的荼毒了她多久,溫就是這樣,看到什麼就說什麼,根本不管這些話該不該說。最糟糕的是,溫蒂發覺她對溫的每一句話都全盤接受。
倒也沒有太荒謬。
她們畢竟是同一個人。曾經是。她們畢竟親密無間地共享完全相同的記憶,當然也共享同一種思維、同一個詞匯庫。曾經共享。
只不過後來所有事情都有了變化,她一次又一次拒絕聆听和回應,溫也一次又一次消失。
溫總會重新出現,和上次不太一樣,丟掉了些她們共有的東西,又多了點新的東西。溫漸漸不那麼尖刻,不那麼嘲諷和暴躁,這種變化好像可以稱之為成長,可換個角度看,又似乎在說每一個溫都完全獨立,且和其它的溫毫不相同。
好吧,也許她確實在溫的問題前撒了謊。
溫做夢的時候,她也在做夢。溫在夢中看到了她的記憶,她也在夢中看到了溫的。
空蕩的走廊是個樂園,她背著小書包在這條路上來回奔跑,不知疲倦。
父親許諾了要帶她去游樂場,她已經期待了這件事一整天,憧憬令她的腳步輕快地像托起鳥兒的羽毛,而她的腳步聲則清脆得像是快板。她快樂極了,然而這份快樂卻不是因為父親的許諾……噢,她還太小了。
她承擔不了太久因為對未來會發生的事無比期待產生的快樂。
雖然她在走廊里奔跑是因為那個承諾,可很快,最初的理由就被忘卻了,她沉浸在單純的、由奔跑本身而產生的快樂中。
她奔跑是因為她就喜歡奔跑,她大笑是因為她就想要大笑。多麼簡單,多麼純粹,她快樂了一整天,至于父親最終沒有兌現承諾這個結果——噢,她完全忘記了父親曾經給過一個承諾。
「我勉強可以原諒你這麼看待這件事。」溫蒂陰郁地盯著小小的溫,「寬容僅限于這個年齡。」
而後溫蒂看到了並肩走在晴朗夜空下的溫和迪克。溫的心情不好不壞,只是懶洋洋的,注意力幾乎完全放在夜空上。
溫沒怎麼注意到迪克,溫蒂不知道這點好笑不好笑,總之,當迪克輕輕將她攬在懷中,和她十指相扣時,她望著遙遠的星星,神態溫暖又柔和。
「星星真美啊。」溫說。
「你在我眼里比它們美多了。」迪克這麼回答。
「哼嗯。」溫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仍舊望著星空,「你覺得這是不是想一個夢?」
「什麼?」
「星星。像是一個夢。很多夢。」
溫微笑起來,光芒在她的瞳孔中靜靜閃爍,如篝火般沸騰和晃動。她的心中充滿了孩童般的快樂,而溫蒂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站在溫的夢中,懷疑地盯著溫的雙眼,心想真的嗎?
就為了這些每天都在、永遠都在、從來都在的遙遠天體?在夜晚看看它們發光,看看它們的閃爍,你就這麼快樂?
溫蒂完全不記得這段話是不是真的出現過,但她說︰「我不理解這種浪漫的幻想,但星星是個——是個值得快樂的東西。我不會因為看到星星快樂,不代表我無法理解你的快樂。」
她不理解。可她只能這麼說。她清楚沒有別的話可以令她不那麼狼狽。
這是個夢,沒有人看到她,可溫蒂還是覺得自己像條落水狗。
夢還在繼續,而且向她展示了更多。
她享受每一天的用餐,喜愛出現在盤子里的每一種食物。她細嚼慢咽,專注于咀嚼,偶爾會抬頭和周圍的人來點眼神交流——不太認真但足夠像話。她那麼愉快和放松,天吶,連這麼點每天都會發生的小事也讓她快樂。
有那麼好吃嗎?
她們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卻擁有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生。
溫蒂收到過很多禮物,然而從未把其中任何一個放在心上。
很多禮物里其實藏了許多心血和巧思。她並沒有粗心或者愚蠢到看不出它們,只是本能地討厭所有放在「禮物」中的愛。
她的人生或許缺少很多東西,可任何禮物都不位列其中。
精心設計的派對,享譽世界的交響樂團,華貴的首飾,定制的服裝,做工精湛如藝術品的小擺件,牧場和小馬,豪車、飛機、游艇……如果不是她堅持拒絕,父親還打算為她在月球上買下一塊土地。
她收到的禮物太多了,這些禮物又往往意味著隱晦的補償。這種暗示給她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她徹底地厭煩了任何形式的禮物。
但她確實得到過很好的禮物。
花園里的秋千,扎了絲帶的古董書,離家出走的小小幫助,對于夜晚游蕩的沉默。
還有……還有那些綢緞和寶石的花束。
如果她真的不喜歡,那她就不會被它們打動。
紅頭罩就是杰森。
這解開了所有的謎題。
溫蒂沒有一蹶不振,她甚至沒讓溫看出任何異常,盡管溫若有所覺的眼神在她的面孔上反復巡視,但溫蒂自信能瞞住她的情緒。
又或者溫只是選擇不去戳破。
她們的一部分永遠不能完整了,就像被撕下一頁的孤本永遠不能被補足。
關于童年的一大真相是,如果它不完美,那麼你的人生就永遠不完美,不管你在未來用了多少方法去治愈,疼痛永不停息。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人,有無限的夢想去實現,可那都對你的童年沒有半點幫助。
這一頁依然殘缺,溫選擇了繼續往後讀。
「關于我之前問你的問題,」溫說,「你想出答案了嗎?」
「沒有。」溫蒂回答,「你還沒忘記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啊。」
「我記性是不太好,可是我從來不會忘記真正重要的事。」溫仰頭看著天空,極光美不勝收,「你有答案,但是不想告訴我,對吧?」
溫蒂不置可否。
「算了,過去不重要。」溫笑起來,她眨著眼楮,表情蠢得像正在吐泡泡的小魚,「現在快樂就夠了。」
溫蒂也笑了一下。
溫選擇了繼續往後讀,這很好。
她選擇停在殘缺的一頁,這也很好。
「我們都做了選擇,也都很快樂。」溫蒂說。
她走向極光,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