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米安一愣。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溫蒂的情況, 或者說,就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溫蒂的情況——溫蒂的精神出了問題, 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而且這個共識並非臆測。
韋恩家族足夠富有,布魯斯聘請了全世界範圍內的、最頂級的精神科醫師和心理學專家, 對溫蒂進行過無數次檢查和測試。
從溫蒂剛開始自言自語和朝著空氣微笑說話的幼年,一直持續到她失蹤之前,每一次測試都明白無誤地顯示了溫蒂的精神病癥。
疾病的具體情況還存在很強的爭議, 但人類對人類的精神世界有多少了解呢?
精神疾病本來就是最容易出現誤診、最難以精確診斷的病種, 溫蒂究竟是重度抑郁、雙重人格還是雙相情感障礙, 亦或是同時身具多種疾病——沒有人能給出百分之百肯定的答案,專家們只能確定溫蒂確實病了。
專家們的意見還不足以讓他們認定事實確實如此,布魯斯的診斷結果才是最無可置疑的。
連布魯斯都承認了溫蒂的問題,溫蒂的表現又那麼令人不安, 他們當然不會去考慮其它的可能, 尤其是最為荒誕的那種……
「不是哦。」對方說, 語氣溫柔, 然而那種溫柔讓人聯想到漁人對魚苗的憐愛,「布魯斯試過,也想過辦法去證明溫蒂看到的不是幻覺。只是他不可能找到證明的辦法。這件事只關乎于天賦, 就像瞎子永遠不可能分辨顏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對方回答︰「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能力。不值一提。」
這不是值不值得提起的問題!
達米安的一肚子火氣被硬生生憋了回來, 他臉色難看地站在原地, 不時微微地調整自己的姿勢,以保證他隨時都處于最佳的戰斗方位和戰斗狀態。
「做這種注定失敗的嘗試對你來說為什麼這麼重要?」對方問,听起來是真心實意地覺得好奇, 「你不可能傷害我,而我想要傷害你卻輕而易舉。我們都知道這個事實。」
「至少我嘗試過。」達米安冷冷地說。
他運用古老修行中獲得的經驗清空了自己的思緒,以此來抵抗對方閱讀心靈的能力,相當容易就做到了,比他設想中簡單了無數倍,然而在這樣毫無思考、心靈澄澈的寧靜中,達米安依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
「這一招對我不管用。」對方說。
達米安遵循本能問︰「為什麼?」
對方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怎麼解釋。他的手輕輕落到了達米安的頭頂,像是單純地想要模模達米安的腦袋,又像是想要通過這個動作做些什麼……他最終打消了做點什麼的念頭,解釋說︰
「因為我不依靠閱讀你的心靈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閱讀的是‘你’本身,而不是你在這一瞬間產生的想法。」
達米安並不愚蠢,可對方話中潛藏的東西太過可怕,他花了點時間才強行讓自己接受。
恐懼徹底彌漫到指尖之後,他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正因恐懼顫抖。
而對方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那恐懼就像浮冰一樣消融了。
「……溫蒂,」達米安說,「她現在在哪里?」
「一個平行世界。和這個世界非常相似,最大的區別就是在那個世界沒有溫蒂降生。這幾乎是這兩個世界之間僅有的區別。」
對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起碼單純听聲音是這樣的。達米安還是不敢再抬頭去看那東西的眼楮或面孔——那東西當然不是人,就算再怎麼像也絕不可能是人,更何況還不怎麼像。
「不像嗎?那是因為我沒怎麼做偽裝。」對方柔和地說,「也是因為你有天賦——遠不及溫蒂那樣優秀,不過確實有。」
這是達米安听到過的最不幸的消息。
他?有天賦?通常時候達米安都會為自己的天賦的得意和驕傲,但這種情況顯然會成為例外。
被對方盛贊了天賦的溫蒂身上發生了什麼已經很清楚了,她看到了沒有天賦的人無法看到的「真實」,又因為沒有天賦的人看不到「真實」而被判定為精神病患,連父親都因為沒有天賦而出現了這種可怕的錯誤︰將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視為病人。
「等等,如果我有天賦,」達米安說,他已經放棄掩飾自己,也放棄了談話的技巧,「那為什麼我過去沒有見到過像你一樣奇怪的東西?」
「因為這個世界不存在‘像我一樣的東西’。這個世界只有‘比我低級很多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更願意去糾纏那些能更清楚地感知它們的人。‘像我一樣的東西’全都跑掉了。」對方微微嘆了口氣,「不管我去什麼地方都是這樣,我還沒到,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跑了。這很傷人。」
老實說,對方表現得和人類沒什麼區別這點讓達米安覺得有點作嘔。
他說不清這是恐懼得作嘔還是惡心得作嘔。
達米安抿住嘴唇,思緒晃個不停,一會兒想自己身上的「天賦」究竟會不會對自己產生影響,一會兒想也不知道溫蒂在另一個世界究竟過得怎麼樣,一會兒又想父親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失誤會是什麼感受……他想要得到答案的問題太多太雜,短時間內竟然完全沒辦法整理出頭緒。
等達米安終于意識到他不敢就這麼沉溺在自己的思維里時,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了。
「一個小時。」對方說,「時間還有很多。」
「你是什麼時候來哥譚的?準備在這里待到什麼時候?」達米安大膽地問。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隨時都在改變。」對方說,「也許我會在很多年後——我自己的很多年後,回到很多年前——這座城市的很多年前;也許我會在我的明天回到這個城市的昨天。我無法給出符合你的時間邏輯的答案。」
這次達米安沉默了更久。
然而這個神秘的家伙絲毫不介意時間就這麼被浪費。他幾乎可以說是懷抱著一種愉快的情緒,饒有興致地觀賞著達米安左右為難的樣子,仿佛這對他來說是什麼有趣的表演。
達米安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尊受挫,緊接著就意識到這種情緒毫無必要。
「要吃點東西嗎?」對方親切地問,「我可以許多種提供極富趣味性的食物,不論你有什麼要求都能滿足。」
達米安被對方突如其來的提議驚住了,他愣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麼要求都能滿足?」
「當然。」對方確定無疑地回答,「已滅絕的食材,外星食材,幻想中的食材,甚至並非食材的食材——什麼都可以,就算你想品嘗惡魔或者天使也沒問題。但我不太推薦你選擇他們的翅膀。」
達米安已經徹底被這段對話弄迷糊了。
他當然擁有超乎尋常的智力和異常堅韌的心智,事實上,作為一個年齡還處于兒童和青少年交界處的男孩,他迄今為止所經歷過的各類**比普通人祖孫三代加起來經歷的東西都要多。
這些經驗給了他相當廣闊的眼界,讓他能在見所未見的突發情況中保持理智、思考對策︰但這絕不包括剛才這段對話。
絕不包括。
達米安的心靈和理智已經被緩慢地腐蝕了,盡管他自己還沒意識到。他下意識問︰「為什麼不推薦?」
「因為我喜歡翅膀。」對方低而柔和地回答道,「翅膀是我的私人藏品。」
達米安頓時找不到話說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困惑。」對方說,「讓我們先從你最關心的事情開始︰溫蒂的疾病是真實的。」
達米安月兌口而出︰「可你是說她看到了我們看不到的現實——」
「同時她也會產生各種幻覺,這並不矛盾啊。天賦帶來的高度敏感會損害她的精神和身體,她看到一部分普通人看不到的真相,同時也被困在虛假的幻覺里。很多有天賦的人確實是徹底瘋了,也有一些反而能模糊地分辨幻覺和真實,而你們的技術無法分辨其中的區別。」
對方說著,輕輕翻轉了一下手腕,遞給達米安一個小巧的銀色餐盤,餐盤中裝著色彩艷麗的……達米安認不出這是什麼。
「你可以帶回去。」對方說,「算是一份禮物。」
「你需要我付出什麼?」
「這不是個交易,達米安。」對方叫破了他的名字,「我暫時還不會離開這個世界,歡迎你下次再來拜訪。」
他扶著達米安的肩膀將達米安送出灰霧,而當他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進霧氣之後,達米安才猛地醒悟過來︰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拜訪對方!
深入肌肉深處的疲憊傳了過來。
達米安這才發現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就不說了,他還換上了整潔的睡衣,而且渾身清爽,口里甚至泛著淡淡的檸檬薄荷味。
是他慣用的牙膏的味道。
——這是達米安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
這一晚他睡得無比香甜,像是有什麼東西拽著他沉進最深邃的夢里。第二天醒來後,達米安也並沒有忘記昨晚遇到的事情,他跳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地尋找他收到的那份禮物,這並不難找,那個銀色的餐盤被端正地放在他的書桌上。
盤中的東西濕軟飽滿,那艷麗的形象會讓人聯想到劇毒的菌類,一夜過去,這些東西的表面分泌出一層半透明的粘液,聞起來腥甜無比。
達米安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他拉開窗簾,視線卻凝固在半空——
血雨從天空的某個位置轟隆落下,在遍布整個哥譚的霧氣中形成深紅的、血管般縱橫交錯的紋理,這紋理扭曲和彈動著,猶如一塊正在膨脹的巨瘤的斷面,而整座城市仿佛被包裹在巨瘤中的幼胎。
一只蝴蝶懸停在城市的最高處,在幼胎的啼哭聲中輕輕振翅。
它注意到了達米安的視線,于是轉過頭,用它那怪異的眼楮同達米安對視。它的月復部因此暴露出來,被剖開的蟲殼朝下滴落著漿液和髒器的碎屑,密密麻麻的幼小的蝴蝶在它的月復中蠕動、攀爬和飛舞,每一只昆蟲都有著碩大而美艷的羽翼。
他知道該去什麼位置做第二次拜訪了。
這順便也解答了達米安的另一個疑惑,他過去一直不知道溫蒂為什麼能神奇地從小丑的手中逃月兌,甚至還有辦法讓小丑重傷;他同樣也不知道溫蒂是怎麼找到他昨晚遇到的那個東西。
原來這就是溫蒂能看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