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皺眉的時候很像個要求嚴格又不近人情的老師,巴里有點害怕地往後縮了縮頭,就听到她嘆了口氣,愛憐地模了模溫的臉。
這個人性化的小動作讓巴里鼓起勇氣問︰「我能問一下她這是……怎麼回事嗎?我是說,那些藥。」
「溫蒂是易過敏體質。」醫生說,「她是個早產兒,免疫功能先天不足,又長期處于高強度的壓力之下。很多日常物品都是她的過敏源。」
免疫功能不足,高強度的壓力……
前者听起來很不蝙蝠崽,後者听起來很蝙蝠崽。
「除此以外,她還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但她拒絕接受心理醫生的輔導,無論是藥物輔導還是普通的交流。」醫生繼續說。
她拆開巴里帶來的食物看了看,還攪了一下白粥,辨認粥里的肉絲種類。
「是豬肉和雞肉。」巴里緊張起來,「沒、沒問題吧?」
「沒問題。」她說,「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溫蒂究竟對哪些過敏源過敏,但雞肉和豬肉都沒有問題。她很討厭被人知道她過敏的事——她討厭被認為脆弱和需要保護。但她就是脆弱和需要保護的。」
「你不是醫生嗎?」巴里小聲說,他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溫的睡容,「可以檢查的吧?」
醫生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半年前和我們簽署協議就醫,而我們的協議里有大量的條款需要遵守。如果我不經過她的允許就這麼做,我毫不懷疑她會告到醫院破產。」
很好,這很蝙蝠。
溫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不好。
這破爛身體就沒好過,可是這次依然是最不好的,溫蒂在意識深處大發雷霆,而溫一直都很容易被這具身體的本能影響。
她在病床上縮成了一團,感到強烈的、強烈到她想馬上從窗口跳出去的不安。
這個隔間太明亮和空曠了,除了病床以外空空如也,甚至連一個可以躲藏起來的空間都沒有;與此同時它又太狹小和擁擠了,幾乎只能擺下一張病床,光芒將房間填得滿滿的,一切都縴毫畢現,如果這時候有人在門外掃射她完全無法躲閃……
可是,溫在心里反駁,根本沒有人會突然在門外掃射啊。
溫蒂沒有應答,她只是下沉,再下沉,一直沉到了最深處。
很是讓溫松了口氣,因為她的咸魚本能終于又佔據了情緒的上風,咸魚嘛,大家都知道,漫無目的,想一出是一出,松松垮垮的。
最緊張的的時候,咸魚都能在意識深處感受到自己的穩定,感受到舒適和安全。
她往上坐了坐,發覺自己的手背上被貼了一個蕾絲蝴蝶結造型的創口貼,好像是剛剛掛過水。她掀開小毯子下了病床,拉開窗簾走出去,發現巴里正無所事事地坐在外面玩手機。
「你醒了?」他敏捷地轉頭鎖定溫的位置,「我給你帶了粥,喝點吧,還是熱的。」
醫生不在,巴里就把粥都放到了桌面上,溫坐下,喝了一小勺粥,眉眼松開了些,小口把粥喝光了。
看起來不像是不喜歡清淡食物的樣子啊,巴里想。
他主動告訴溫︰「你睡了將近兩小時,現在天色都黑透了。你明天不上課嗎?最好還是給老師請個假,還有,你……」
這個蝙蝠崽是個真•落單的蝙蝠崽。
兩個小時已經足夠巴里搞清楚溫的小部□□份,從這個醫院里的資料來看,他們都不知道溫的名字是什麼,所有需要簽名的地方都是「ww」的縮寫,看著還挺像神奇女俠(wonder woman)。
也許女俠會和溫談得來,不過也說不準,女俠通常都更欣賞強橫的女戰士……
巴里自由地暢想了一會兒溫被公開給聯盟後會發生的事情,然後才拉回思緒,意識到一個沉痛的現實。
顯而易見,溫在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蝙蝠家的崽+隱瞞身份+獨自居住=和蝙蝠吵崩後離家出走
邏輯通,等式成立。
……其他蝙蝠崽離家出走也就算了,巴里盯著溫發愁,這麼脆弱的一個崽,居然也學著離家出走?
不過不對啊,每一代羅賓跑掉那段時間蝙蝠的黑氣壓都重得離譜,溫跑掉了為什麼蝙蝠就表現得無事發生?
根據蝙蝠的作風,巴里相信,蝙蝠肯定早就知道溫的位置了。
……居然沒抓她回家!
巴里抓心撓肺地感到好奇。
他磨磨蹭蹭地在溫的身邊打轉,想問問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都快被自己的好奇心憋死了。
溫在忍受了巴里幾乎實體化的疑惑幾分鐘後,選擇放棄抵抗︰「你想問我什麼?」
「你家里人呢?」巴里沖口而出。
媽.的,為什麼都這麼關心她的家庭關系,這不能夠……哦對,她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多歲的成熟大姐姐了,她是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女,因為身材單薄,在外人眼里可能只有十五六歲。
看到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深夜生病後無人問起,第一反應是問對方的父母……
好吧,也是正常的反應。
溫知道又到了說謊的時候了。
還好還好,她剛開始這個謊言的時候,就給那個不知名的父親「不負責任」的人設,現在看看,她當時真的太有先見之明了!
溫開始醞釀情緒。
「……我家里?」她苦笑了一下,「我家里沒什麼好說的,我已經成年了,我可以獨立了。」
沒錯,十八歲的成年人離家出走,那能算是離家出走嗎?她已經具備獨立的權力了!
巴里一點也不吃驚溫說自己離家出走,巴里禮貌性地表示震驚︰「真的嗎?為什麼?你才十八歲,應該還在上學吧?」
「我畢業了。」溫走流程介紹完自己的芭蕾舞校寄宿制生活,「……我本來就很少被允許回家。」
巴里想了想溫的易過敏體質和低免疫能力,又想了想全年陰雨、寒冷潮濕、空氣質量糟糕、從來不被認為適宜居住的哥譚。
……听著沒毛病?
溫又走流程介紹了假想中的父親、假想中的養兄弟和假想中的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巴里︰等會兒?你說什麼??蝙蝠家還有個沒公開的蝙蝠崽?還是親生的???
巴里︰過分了!即使是蝙蝠,這樣瞞著我們什麼都不說也過分了!
「……其實他對養兄弟比對我好,我能接受。」溫說,「有些人是會對收養的孩子更好一點,把親生孩子往後排,父親他……我願意相信他是這種類型。」
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沒腦子的人?溫蒂很懷疑真實性,就算是真的,她也只會由衷地覺得這人一定腦子壞掉了。
有病病!
「但是、但是他對最小的弟弟也很好。」溫放空大腦,這些話像水流一樣涌出來,前後連貫,邏輯縝密。
她覺得這是身體的本能。
因為她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謊,所以溫蒂一定是個謊言專家。
「……我討厭那個傲慢的小鬼,」溫渾然忘我地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遇到過那種人︰在他眼里,你不存在。」
這句話也太短了,但溫神奇地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那個小鬼的視線是如此冷漠,看著她的時候和沙發地毯毫無區別。
他目中無人。
但整個家庭里,他只在她的面前目中無人。
「因為我不配。」溫說。
弱者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她琢磨著這種心情,可惜……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雖然能理解完全被忽視會刺痛人的自尊心,但咸魚是沒有自尊心的……不,不能說是沒有自尊心,只是,溫根本無所謂別人的肯定。
要內心空虛成什麼樣,才會依賴他人的肯定去確立自我啊。
而且傲慢這種人設屬性,只有在虛擬作品里才可愛,才會讓人想要尖叫。溫也喜歡傲慢的角色,嘿嘿誰不喜歡呢?反正假的嘛。
放在現實?
有病病!
這次這個謊言好像有點假……雖然從劇情上說簡直完美和無解的沖突對立。
溫多希望她能在身上找個什麼開關,按一下,謊言就會自動補足和生成。
可惜沒有這種開關,身體的本能會傾述,至于情緒,得她自己腦補。
她重復了一遍︰「……我不配。」
你不配,那個小鬼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暗示這件事,他漠然的眼神比任何利器都要尖銳,可是她並不恨他,因為他的無視,僅僅是赤.luo地暴露出每個人都一清二楚的現實。
在這個家庭里,她從來都不存在。
有一道隔膜擋在她和他們之間,鋒利,厚重,堅不可摧。
但又完全透明,而養兄對她很溫柔,父親對她——在她不違背他的情況下,其實算得上溫柔——以至于讓她時常忘我,還以為自己確實是家庭中的一員。
好的溫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了。
隔閡感,不被肯定,不受重視,這些是核心。
「他們之間自成一圈,他們有有個秘密,整個家庭里只有我不了解這個秘密的內容。」她說,「我很少能呆在哥譚,父親也……很少來看我。」
溫沉默了一會兒。
……媽的接下來該怎麼編?她沒詞了!
于是她眨了一下眼楮,試圖營造出悲傷的氣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因為巴里的表情很難以形容。
她覺得她編造的已經是少有人能夠企及的垃圾老爸了,可是巴里的表情為什麼這麼……
也不是說他就覺得那個不存在的父親做得對。
可為什麼巴里表情,「我覺得這件事慘不忍睹」里,又有點「我竟然一點也不意外」的意思啊?
溫感到十分迷惑。
……算了,就算巴里認識或者見過什麼這種符合她編造的糟糕人士,也跟她完全沒有關系。
她又不是真的有爹,不用擔心親爹無辜被連累。
應該沒有吧溫蒂?
——沒爹。爹死了。
雖然溫蒂對她的態度一直冷冰冰的,但總覺得這次她格外不耐煩呢……算了,溫蒂的暴躁是常態了。
爹死了,那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