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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好主意, 不愧是我!」

地宮中這卷日記的主人——舒鳧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看在他這句名台詞的份上,她決定喚他一聲「不愧大哥」,簡稱「愧哥」。

只听寥寥數語她便明白,這位「愧哥」是個一根筋的直爽青年, 頭腦單純, 行動比頭腦快三分, 腦回路是筆直的六車道柏油馬路,沒那麼多九曲回環的彎彎繞繞。在他眼中,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天經地義,天經地義的事就是「好事」。

他的目標, 就是做好事。

總的來說, 愧哥的作文水平令人不敢恭維,故事講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遣詞造句功底平平, 摻雜海量個人感情,而且時不時就要把「應龍君」拖出來罵兩句, 嚴重影響閱讀體驗。

不過, 從他雞零狗碎的記錄之中, 舒鳧還是發揮前世優秀的閱讀理解能力,大致拼湊出了關于花童的因果。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在那座荒涼蕭索的龍神廟旁, 青鸞後人娓娓道來的往事之中,她便已隱約猜到了當年悲劇的真相。

正如舒鳧所猜測的一般,千年前姚魏遭逢大旱,餓殍遍野,走投無路的凡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滿腔絕望與悲憤無處宣泄。

最終,他們將目光落到了兩個七竅未開的小孩子身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反過來說,與我相異者……當真算是我的「同族」嗎?

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之事,古來有之。

他們需要一個原因。

他們需要一個仇敵。

在災難和不幸面前,他們需要一頭替罪的羊。

所以,幾番爭執之後,眾人決定將這兩個「魔修轉世」的小孩驅逐出去,把他們推入魔修巢穴之中,深信這樣就可以換得自己的平安。

或者說,在當時的境況之下,無論多麼荒謬、甚至殘忍的做法,只要看上去像是一條生路,他們都不得不去相信。

舒鳧無意評判他們的選擇。因為她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其實根本就沒有真正挨過一天餓。

饑荒的恐怖,易子而食的瘋狂,對她來說,一直都是太過遙遠而虛幻的傳說。

誠然,作為堅定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她認為「驅魔」、「獻祭」都是徹頭徹尾的荒唐愚昧之舉。但如今她身在局中,如果站在現代價值觀的角度指點江山,又未免顯得太過傲慢。

修仙界的事情,就應該用修仙界的方式了結。

這位留下日記的「愧哥」,毫無疑問就打算了結這樁悲劇。

他最終還是來遲一步,在他進入地宮的時候,被推落其中的兩個孩子便已沒了氣息。于是他履行自己的承諾,收殮了孩子們的尸骨,又設下陣法避免他人擅闖魔窟,接著獨自提劍入姚、魏二城,斬為首者三十六人,城門懸首,眾人無不膽寒。

當時的姚魏先祖,幾乎是在他的脅迫之下,戰戰兢兢應允為花家兄弟建立祠堂,懺悔自己的過錯。

如此,或可稍許平息冤魂的憤怒。

「……這就是花童廟的由來。但事與願違,作祟的厲鬼還是出現了,而且非常強大。」

听到這里,舒鳧忍不住抬手按住眉心,帶著幾分冰冷的怒意一字字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何在。」

——因為被篡改了。

姚魏先祖陽奉陰違,偷梁換柱,在大能離開之後,悄悄給花家祠堂換上了「花童廟」的招牌,又善用春秋筆法,編織出一個花童「以德報怨,反哺故鄉」的虛假傳說,供後人瞻仰膜拜,而非愧悔自責。

大能游歷天下,三過城門而不入,只看見花童廟香火鼎盛,人流不息,未必會甄別其中微妙的差異。

到頭來,姚魏先祖還是不願將自己的過錯昭之于眾,流傳後人,而是存了一絲近乎奸猾的僥幸心理,希望以這種方式騙過仗義出手的俠客,騙過無辜枉死的冤魂。

騙過良心,騙過天地。

「任他多少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業報難逃。」

江雪聲清涼寡淡的嗓音,如同流冰一般在漆黑漫長的隧道中回響,「只可惜,最後卻報應在懵懂無知的後人身上。」

舒鳧回想起那些孩子。

被囚禁在花童神像之中,被熱鬧喧嘩的黑暗包圍,一分一秒走向死亡的孩童。

與千年以前,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一點一滴被魔氣侵染而死的「花童」,一模一樣。

更諷刺的是,在姚魏先祖的精心粉飾之下,重復一千遍的謊言被後人奉為圭臬,歷經傳承演變,甚至成為了舉城歡慶的「花朝節」。

當年兩個孩子發現的結緣花,也成為了修士們爭逐比試的獎品。

一種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黃土壟中泥銷骨,人間三月花滿天。

此仇無計可消除。

此恨綿綿無絕期。

——千年厲鬼,至此大成。

而凌鳳卿,就是在這期間發現了逐漸成形的厲鬼,然後推波助瀾,以此作為自己推進雄圖霸業的工具。

若說他是個人渣,只怕全世界一大半人渣都要奮起抗議,認為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就在柳如漪念完這篇日記的同時,舒鳧一行人也在江雪聲的帶領下,順利通過了地宮中危機重重的陣法。

不知為何,江雪聲踏入這陣中,便宛如自家門口閑庭信步,又像是多年遠行的游子,在雪夜里風塵僕僕地推開柴門,依稀帶有一種安詳而優雅的風度。

舒鳧看在眼中,卻並不開口質問,只是在心中名為《師父有多少小秘密》的筆記本上,默不作聲地多記了一筆。

順便一提,這陣法中設置的種種阻礙並不致命,卻委實讓人頭疼。

不僅頭疼,還有一點蛋疼。

舒鳧一路走來,有時候需要原地旋轉三十多圈,有時候需要反復橫跳越過陷阱,有時候需要抱頭蹲防。更有些時候,天花板上會落下雨點般的土石,一腳踏錯會陷入爛泥漿,兩側的牆壁會驟然合攏……就連身材清瘦的舒鳧,也必須極力收月復才能前進。

最令人發指的是,她一邊艱難前行,一邊只听見柳如漪朗聲念道︰

「我本想設個簡單的陣法,但一想到應龍君,就覺得心中來氣,忍不住把他平日里折磨我的招數用在其中。」

「別看他表面上人模龍樣,其實背地里脾氣差得很,每次我惹了禍,他都能一口氣罵我三天不重樣,還能把我打出三百種花樣……」

「……」

就這樣,抵達陣法中心——也就是柳如漪所在的石室之際,一行人除了江雪聲之外,個個灰頭土臉,蓬頭散發,就連油光水滑的水貂都炸了毛,好像剛剛穿越一場沙塵暴。

柳如漪的形象多少比他們好上一些,但平日里一絲不亂的發髻也翹起幾根呆毛,橫七豎八地支稜著,像是個粗糙的鳥窩。

「親娘啊,可算是結束了。」

舒鳧給自己施了個清潔法術,又將披散的長發草草束成一條,這才松口氣上前問道,「師兄,你可無礙?」

「自是無礙。只不過一開始措手不及,掉了些毛。」

柳如漪口角含笑,暗含幽怨的目光卻在江雪聲臉上一轉,「先生,如今你作何打算?這日記中講得清楚明白,真相已水落石出。再留在這凶案現場,也沒什麼意義了。」

水貂狂喜道︰「那就趕緊找出路啊!凝露不知何時就會追來,我們得趕快逃出去!」

然而下一秒,江雪聲就利落地把他拗成個「c」字形,將他的尾巴塞到了他自己嘴里。

水貂︰「唔唔唔,唔唔唔唔!!!」

「鳧兒,你怎麼說?」

江雪聲將這首尾相連的貂環提在手中,回身望向舒鳧,冰雪一般的目光清明而專注,「決定插手此事的是你。最後如何處置,也該由你來決定。」

「……」

舒鳧高舉手中的提燈,在石室中央放眼四顧。

她知道,這就是她一直追尋的答案。

這里是花家兄弟的終點,也是「花童」的起點。

她曾經在花童神像中看見過的,無數嬌小的、斑駁的血手印,幾乎遍布她視野所及之處的每一堵牆。

每一道干涸的血跡,風化的抓痕,都是千年之前哭聲的錄音。

——我想出去。

——我想出去。

——放我出去!

舒鳧將手掌疊放在那無聲的錄音之上,心中已經決定了她的回答。

「我要打開這座地宮。」

她斬釘截鐵地道,「我要讓其中的一切,都回到陽光之下。」

往事不可挽回。至少,不能容許作俑者文過飾非。

枯朽的白骨也好,腐爛的淤泥也好,她都要將他們從漆黑的地底里翻出來,堂堂正正地曝曬在陽光之下。

所謂的「新生」,也應該從這里開始。

「……」

舒鳧抬頭望向透不進一絲光亮的穹頂,心知他們已經深入山月復之中,距離地表至少有數百米之遙。

「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她沒有解釋原因,江雪聲也沒有詢問。

他只是傾身上前,從舒鳧身後伸出雙臂,沉默而輕柔地環抱住她。就在那一瞬間,舒鳧感覺到磅礡沛然的靈力洶涌而來,如同潮水一般灌入她四肢百骸,匯聚在握劍的右手之中。

「等,等一下!」

水貂好不容易吐出自己的尾巴,驚惶地尖叫道,「你們瘋了吧!這可是在山里,山里啊!打開地宮,你要怎麼打開?!」

話音未落,他就被葉書生一把提起,揣進了自己梆硬的護身氣罩里。

「放心,我也不是隨手為之。」

舒鳧惡作劇似的沖他眨了眨眼,而後展顏一笑。

她的目光清淨明亮,如同黎明前第一顆點亮天空的星辰。

「早在進入隧道之前,我就給魏城主發了另一道訊號。算算時間,她們差不多應該到了。」

「凝露自以為甕中捉鱉,卻不知‘鱉’是她自己。這場誅魔之戰,便由我來做最初的號角吧。」

「當然——對凝露來說,我大概就是個吹嗩吶的。」

然後,舒鳧摒除一切雜念,將周身靈力運轉到極致,連同江雪聲「渡」給她的靈力一同,盡數付于長鳴不止的孤光劍上。

心有利劍,一往無前。

最後那一刻她注意到,在石室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凌亂蜿蜒的血跡盡頭,有兩朵用碎石刻劃出的花。

就在下一秒,澎湃的劍氣如同巨浪滔天,瞬間淹沒了整座黑暗的石室。

……

與此同時,率眾向荒山趕來的魏芷只听得隆隆聲響,四面樹影亂搖,鳥雀驚飛。

她還來不及戒備,便只見對面山谷中一道凜冽劍光沖天而起,如星河倒掛,直刺入廣袤無垠的夜空,幾乎有開山分海之勢,橫斷天河之威。

——不對,不是「幾乎有」。

這一劍,當真在堅硬的山體上劈開一道裂隙,連同林木土石一掃而空,讓漫天星光照入了原本藏匿在山月復之中的地宮!

「這是,舒鳧……?」

魏芷錯愕地喃喃自語,「不對,這不是築基期修士的劍氣。是江真人幫了她?他只是一道分神,怎會如此……」

但是,如今的情勢已容不得她細思。

山門被破,門戶大敞,凝露魔君的屬下頃刻間陣腳大亂,一窩蜂地洶涌而出。魏芷當機立斷,一聲令下,魏城修士整齊有序地從三個方向包抄而去,將對方按在山坳中一通暴捶。

新仇舊恨,分外眼紅。

魏城與魔修,同時也是舒鳧與凌鳳卿短兵相接的第一場團戰,就此拉開了帷幕。

……不過,差不多是個碾壓局就是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古有沉香劈山救母,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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