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榮知退拋塵埃
一場風波就這麼被裴年鈺強行摁了下去。既然他已發話, 定性為「學徒做菜時有所失誤」, 且已經警告過「下次注意」了, 那麼背後搞事之人自不可能再強行鬧下去。
裴年鈺給第一次考校的前三名教完了專屬菜之後, 日子便又回到了平淡而波瀾不驚中。
橫豎影衛都早已部署完畢,查防外松內緊。何岐和樓夜鋒雖然都等著背後之人的下一次動手,平日里也時刻防著主人再一次吃到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而表面上卻都沒在主人面前表現出什麼緊繃之色來。
——開玩笑,連這點事情都解決不好, 那這些影衛真是白吃了主人這麼多好東西。
且樓夜鋒和何岐二人也對府里的影衛有信心。訓練有素的影衛當然不是這些只會使一些下作手段的太監們能比的。
裴年鈺將糟心事扔給影衛處理之後便不再去理會這些了,每日里只繼續專心練武做吃的。偶爾帶帶那些學徒,指點一下。
那頗有天賦的小太監向平恩便也勾起了裴年鈺的興趣。這向平恩對廚藝一道是挺通透的,經過了雲韶她們這幾日系統的講解和訓練之後,很快就對烹飪的正經原理上了手, 甚至有時候已經能做到舉一反三。
只不過讓裴年鈺有些無語的是,這向平恩對一些人情世故的道道卻渾然不覺。他至今沒覺察出魚刺之事是有人在背後搞鬼, 一直認為是自己手誤掉進去的。導致裴年鈺每次去提點他都能收獲一只誠惶誠恐的小太監。
………………
十日後,第二輪考校如約而至。
菜被端上來之前, 每一道工序都被影衛們盯得死死的,而背後搞小動作的人自也早就被影衛們盡數掌握。
樓夜鋒將菜盤子翻了八百六十遍,果不其然又從紅燒魚中取出一根新的魚骨刺。
他查看半晌, 忽然臉色一冷︰
「哼!真有膽子!」
裴年鈺湊過去看︰
「怎麼了?把你氣成這樣?」
「這次他們竟然放了真正兩截的魚骨刺暗器。若是當真被您吃了進去……後果不堪設想。」
裴年鈺不以為意,在他耳邊笑道︰
「怎麼可能, 這不是有你麼。有夜鋒在我身邊,怎會讓這等小把戲得逞。」
樓夜鋒抿了抿嘴,神色嚴肅, 本想提醒主人莫要大意,還是要自己防範一下。然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又吞了回去——主人說的沒錯,無論如何他不會讓主人出任何問題的。
而裴年鈺見他家夜鋒居然很難得地沒有反駁他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亮了亮。
雖然樓夜鋒這是下意識的反應,他自己毫無察覺。但裴年鈺卻看得清楚,夜鋒武功剛失的那段時間,總是憂心忡忡地勸他練武保護自己,總是下意識地便會自卑于他的無力。
而現在卻不提了。
這說明……他家夜鋒的武功恢復速度應該遠比他想象的要快?他的夜鋒似乎漸漸地回到了保護者的心態上。
樓夜鋒自己並不察覺此事,裴年鈺卻對他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欣喜于這般變化,忍不住在樓夜鋒的臉頰上輕輕印了一吻。
樓夜鋒呆了一瞬,他實在茫然主人為何突然在這種時候想起來親他一下︰
「主人……」
裴年鈺抿了抿笑容,沒解釋什麼,轉身喚來身邊的影衛︰
「行了,去通知大廚房那邊吧。」
………………
守在大廚房這邊的幾個影衛早便等著消息,看得主人那邊派來了幾個影衛齊刷刷地圍住了院子,皆暗自繃緊了神經盯著場中。
那些學徒們見忽然十幾個黑衣影衛不由分說把他們團團圍住,不知發生了何事,原本正交頭接耳的他們瞬間鴉雀無聲。
他們常在宮中,因此認得這是影衛打扮,低著頭不敢再說只言片語。
那傳訊影衛站在台階上冷冷地掃視了一遍,忽然出聲道︰
「三十四號是誰?」
向平恩一臉懵地走了出來。
那影衛指揮著身後的下屬直接把他給扣下︰
「居然膽敢意圖謀害王爺,帶走!」
場中某幾個人神色微微有些變化,卻被一直在此負責監視的影衛們看了個清清楚楚,在屋檐下的陰影中互相對視一眼。
那傳訊的影衛又道︰
「所有人,從現在起全部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得出門,不得與他人交談!」
待他們亂七八糟地倉皇奔回自己的屋子之後,那影衛一擺手,十幾個人便輕功落形。握劍巡邏,把守在他們住處的門口。
院子中靜悄悄的。
與此同時,被盯了好幾天的那幾個人卻沒能回到屋子中,只在忙亂回屋的路上便被暗處的影衛一個不漏地偷偷揪了出來。
有影衛過來問︰
「主人是什麼意思?」
那傳訊影衛搖搖頭︰
「這邊只需要看好他們,萬一還有同伙沒被發現,不要讓他們跑了。」
畢竟他們這幾天也只是監視出了一些動向,並沒有去審他們,還有沒發現的同伙倒是很有可能。
「至于這幾個抓住的……主人的意思是直接交給宮里那邊就是了。你們去走一趟吧,記得進宮的時候要用急報,就說主人被御膳房的人意圖謀害。」
「是,屬下領命。」
………………
且說裴年鈺這邊,讓影衛直接把人交給裴年晟,他便只等著吃瓜就完了。他一邊等宮中的回信,一邊研究這些學徒的作品。
誰知此時,一道灰影突然飄了進來。
裴年鈺看了看來人,訝異道︰
「老何,你怎麼來了,還不到你換班的時辰,你豈不是少睡了許多時候。小事一樁,他們影衛都能解決得了,你繼續睡你的便是了。」
何岐咳了兩聲,神色略微有些不太自然︰
「屬下過來看看熱鬧……」
裴年鈺︰???
話音剛落,幾個影衛拽著那倒霉催的向平恩來到了涵秋閣。
裴年鈺尚未發話,只見何岐忽然上前一步,冷哼一聲道︰
「大膽賊人,竟敢暗使手段謀害王爺,老實招來,你有什麼目的?」
裴年鈺︰…………
一旁的樓夜鋒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後連連搖頭暗笑。而絳雪則是用雙掌捂住了雙眼,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
老何特意過來看熱鬧難道就是為了……
哎……。
那向平恩都快嚇傻了,徑自跪到地上連頭都不敢抬,身子不停抖動著︰
「王爺明鑒,奴才實在……實在是什麼也不知道啊!」
那向平恩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自然也無從辯解,只不停重復著囫圇話。
然而他心中清楚,王爺與他非親非故,哪里肯听他的。這要是被扔到影衛的手里去審一審,哪里還有命在。
想他少年淨身入宮,在這污濁之地模爬滾打了多年,苦點累點倒不算什麼。可等他終于看到了一點出人頭地的希望之後,卻又接二連三地惹上了麻煩。
何岐抱臂吃瓜看戲,嘴上卻分毫不停,繼續嚇唬他︰
「人證物證俱在,居然還敢抵賴,看來不上上刑,你是不會說的了。哼,你可知謀害王爺,乃是誅九族之罪?」
裴年鈺、樓夜鋒、絳雪,三人齊刷刷地轉頭看著何岐。這回連裴年鈺也不忍直視了,老何這毛病真是………
那向平恩見這一身灰衣、氣勢冷冽的影衛大人一言不合就要抓他去問罪,不由得悲從中來︰
「……大人,奴才冒犯了王爺,只是一人之過。還、還請大人莫要牽連家人……」
話音剛落,只見回廊外進來一人,怒道︰
「何大統領,你嚇唬他做甚?」
雲韶一邊的柳眉簡直要抬到了眼角上去,看著何岐,十分不忿︰
「你又不是不知與他毫無干系,何苦來故意嚇唬他?他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年鈺與樓夜鋒兩人暗笑不已,看著何岐吃掛落,毫無幫腔的意思。
何岐自知理虧,氣勢便弱了下來,卻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你倒是護著他。」
向平恩見他們竟然是唬自己玩的,忍不住松了一口氣。然而王爺在上端坐,卻依舊不敢起身。裴年鈺見狀便道︰
「起來便是了。你且在哪邊廂房等一會兒,過會兒估計會有宮里的影衛來問你話。」
向平恩听得「宮里的影衛」幾個字,忍不住身子一冷,渾身又顫了幾下。
「………呃你不必如此懼怕。他們不敢在我面前把你怎麼樣的。」
………………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十幾個黑衣影衛整整齊齊地落在了涵秋閣的院子里。
為首一人上前與裴年鈺見禮︰
「屬下林寒,參見裕王殿下。」
裴年鈺忍不住驚訝︰
「快起來吧,區區小事而已,林寒你這個大忙人怎地親自來了。」
林寒這會子當真是面如寒霜,先問裴年鈺情況︰
「王爺可有什麼損傷?」
「半點沒有,你……」
「主人得了府里有人意圖暗害王爺的消息,龍顏震怒,派屬下親領平亂處前來,徹查此事。」
樓夜鋒听到這里,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林寒一眼。
「平亂處」……可不是什麼吃素的地方,可以說宮里影衛精銳之中的精銳。
平亂二字,劍鋒所指,蕩平一切反叛。是皇室影衛用來危機時候清掃敵人,維護政權不倒的一支王牌影衛小隊。
至于清掃「敵人」,什麼「敵人」需要出動平亂處來對付,那當然就是帝王說了算了。
所以這許多年來,平亂處幾乎便成了打擊政敵用來雷霆一擊的手段。作為皇D D 出動平亂影衛了,說明你有意謀反,既然你有意謀反,那直接□□毀滅吧。
十二分的不講道理。
裴年鈺自然也知道這個緣由,于是他一下子便猜到——裴年晟搞得如此大張旗鼓,無外乎是想借機發揮,把這些盤踞內務府多年、此前一直沒找到好理由搞它的蛀蟲們搞一搞。
裴年鈺當然大行方便之門︰
「發生此事,本王亦是心痛不已。這些人是宮里之人,本王還道是陛下對我有什麼不滿……嘖嘖。那麼便勞煩林統領辛苦一番,查清此事了。」
「自是如此。」
于是林寒的影衛在裕王府象征性地盤查了幾個內務府的太監,主要是裝模作樣搞了一番大動靜,讓王府外面也能看得出來出了事。
而後便徑自回了宮里——之前被抓住的那幾個人,才是他們要下功夫的。
謀害王爺嘛……豈止是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林寒回宮的路上已經開始暗暗盤算,最好讓他們攀咬出哪些人來。
林寒心中清楚,主人看他們不順眼很久了,內務府擢選官員的改革之事亦早有想法。他林寒當然要主動為主人分憂。
……………………
裴年鈺送走了礙眼的釘子,本以為終于可以清淨下來,專心教這些學徒了。
誰知三日過後,雲韶突然領著向平恩怒氣沖沖地找上了他。
裴年鈺一眼看見那向平恩一臉灰敗的倒霉像,下意識地便問︰
「他又惹著誰了?」
雲韶皺眉道︰
「今日本該練火候功夫了,屬下便讓他們先從素味煲湯開始。這向平恩抬起他的砂鍋來剛要放到爐子上,瞬間便摔到地上碎了個徹底。」
「屬下過去一看,本應是空的砂鍋中不知如何放上了滿滿一鍋滾燙的熱水。那砂鍋素來便是保熱之用……主人您也清楚,這燙一下子如何了得?」
說罷她直接抓住向平恩的雙手,擼起袖子來給裴年鈺看︰
「這雙手手掌全都燙傷了,之後許多天便都練不得廚藝。我看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裴年鈺看著這手掌被燙得發紅,甚至腫出了些水泡,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怒道︰
「他們怎麼這麼明目張膽?看到是誰做的了麼?」
「不曾。先前那事解決完之後,便把負責監視他們的影衛撤了大部分。剩下兩個影衛我看不過來這許多人。不過……」
雲韶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他們的那砂鍋一直在大院子里放著,下手之人必然要在開闊無比的地方行動,完全無法隱藏身形。換句話說,他們那些太監人人都能看得到是誰做的這事。」
「………卻沒有一個人主動提醒他。」
裴年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閉目不言。
顯然是他見之前下手的人陷害不成,這向平恩反而得了王爺的青眼。那先前所有不曾動手的,這次定然也不會幫他了。
宮中的職位啊……便是一個小小的庖長、尚膳管事,背後代表的都是大把大把的油水,和……可以把別人踩在腳下的權力。盡管這權力很小,但每個人都不想讓別人踩在自己頭上。
向平恩這麼一個廚藝出眾的人,真讓他回宮以後得了賞升了職,一飛沖天那還了得?
樓夜鋒悄悄走到了主人身邊,溫言寬慰道︰
「……這情況,倒也不算難以預料。屬下先前便和您講過了,宮里那些人…您也知道的。」
裴年鈺心知樓夜鋒這是在安慰他,說他自己思想不純潔,一早就知道會有這種事。但這卻絲毫沒有讓他的心情變好一些。
他睜開眼,雲淡風輕地抬了抬袖子︰
「既然每個人都看見了不說,那就算他們所有人做的就是了。雲韶,下通知吧,讓他們全都卷鋪蓋回宮。本王不伺候他們了!」
雲韶顯然也是忍他們這亂七八糟很久了,忍不住長出一口氣︰
「得令∼」
…………………
雲韶離開之後,那向平恩看了看裴年鈺,忽然跪了下去︰
「王爺,奴才……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便是了。不過你先把自稱改了。」
「王爺,請問您能否,能否給內務府送句話,讓下官轉為在您的府上效力?下官……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做的!可以做幫廚,也可以做其他任何活計。只要這府上能給一點微薄的薪俸……」
裴年鈺頓了一下︰
「這事當然可以,你若來府里做廚子,我可以收你為徒。只不過王府里清閑,做個廚子便可能是一輩子的廚子了。」
「你若之後攢了銀錢出府自尋營生也可以,只不過………像宮里那般的,內務府二品大管家,高官厚祿卻是永遠無緣了。」
向平恩搖了搖頭︰
「家中老母患病多年,我當年不過為了能多賺些藥錢才入的宮。可如今這樣子,我實在不敢再在宮里待下去了。哪天被人再搞點什麼,神不知鬼不覺地便死在影衛審訊的深獄中,又如何還能給家里攢銀錢呢。」
裴年鈺︰「…………」
他嘆了口氣,看向平恩這個倒霉樣子,之後回了宮里還能不能混下去真的兩說了。
雖然裴年晟不會坐視這種事情發生,但人家不想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也是非常理所應當的,于是裴年鈺便允了他的請求。
「其他所有人都被我打發走了,那麼從明天開始,你就先跟著雲韶學吧。如今不用趕了,就讓她親自帶你,從基本功再重新練起。」
向平恩大喜過望︰
「下官謝王爺恩典。」
………………
第二日上,裴年鈺一早就收到了弟弟的來信。
「哥你這事辦的漂亮,其實我早就知道他們這些人早晚會讓你看不順眼,一半都得掃地出門的。我卻沒想到你這麼配合我,居然發了這麼大火,還全丟出來了。」
「我昨天就趕緊借此機會好好發作了一番,撤了一大堆人……嗨呀,真是爽歪歪。」
裴年鈺捏著信件,臉都黑了。
你還爽歪歪?
不對,你早就知道這些人全都學不成,早晚要被我趕出府去?
那你還一本正經地派他們過來做甚,吃干飯嗎?
還配合你?誰想配合你了,你整治內務府就整治,不要浪費我的感情好不好,白瞎我還真情實感地教了他們半個月。
這個裴年晟,居然拿自己當槍使,欠打。
他繼續往下看︰
「不過御膳房肯定要大換血了,我早就準備了一批從民間選拔上來的有廚藝天分的苗子,這些人與之前的肯定不同,還望哥哥盡心教一下了!」
裴年鈺︰「我呸——!」
「還有那個向平恩,我看他是個人才,還望哥哥著重培養,我準備以後讓他慢慢升位,逐漸執掌御膳房………」
裴年鈺冷笑一聲,提筆回信︰
「不好意思,人家向平恩嫌你宮里官場過于黑暗,令人嚴重不適。人家不準備在宮里干了,現在他是我裕王殿下的親傳徒弟了!」
收到回信的裴年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