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言不語自尋憂
裴年鈺看著那個面容尚有些稚氣的小影衛一臉無辜……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表情, 本來就有點在氣頭上的心情頓時更加不爽了, 一瞬間便產生了諸多惡劣的念頭。
他走上前去, 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 慢悠悠的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影衛完全不明狀況,聞言還以為主人單獨問他的名字是頗為榮幸的事,于是便恭恭敬敬的道︰
「回主人,屬下楚銘。」
「楚銘, 楚銘……樓夜鋒可真是教得一個好下屬,我讓你給他回信了沒!」
裴年鈺板起了臉來。
畢竟也是正兒八經的天家貴冑,多年來雖不常擺譜,但這氣勢,要用的時候還是拿的出來的。
那影衛看著一向溫溫和和的主人忽然變臉, 頓時嚇得一哆嗦。
只不過他才入職一年,與那些混久了的影衛不同, 他兩個月前從樓夜鋒嚴苛的訓練中月兌離出來,再加上那時對樓夜鋒武功的敬佩, 因而樓夜鋒的話在他心里還是很有份量的。
——反而是一直沒能近距離接觸過又看起來十分溫柔的主人,在他心里便還沒有樓夜鋒來得可怕。
于是這個叫做楚銘的影衛腦子竟不听使喚般說了一句︰
「主人,樓教習他也是……擔憂您的安危……」
「…………」
其余七個影衛齊齊一縮脖子, 把頭埋得更低了一些,生怕主人注意到自己, 遭了池魚之殃。
裴年鈺被這楚銘的一句無心之語直接給點炸了火氣,一想到今天自己失了主人的氣勢和威嚴,無端妥協給樓夜鋒好幾個時辰的練武時間, 全都是因為樓夜鋒的「擔憂您的安危」,本就有些別扭的心中便更不自在了。
偏這旁人也來替他家夜鋒說話。于是他頓時看這個小影衛非常不順眼,冷哼了一聲,非得從他身上找回作為主人的威嚴不可︰
「所以,你是听你那樓統領的,還是听我的?」
這回這楚銘終于意識到不對了,預感馬上要給他的樓統領帶來麻煩的小影衛連忙承認錯誤︰
「屬下不敢!屬下自然是听主人的。屬下失言,請主人責罰。」
神情動作之恭敬謙卑,一如在訓練營里時的規格要求。
裴年鈺看著影衛乖乖听話,這才心情好了些。
與此同時,他眼角余光看到附近的店鋪里有些尋常百姓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似乎在等著他教訓下屬一般。裴年鈺臉色微微一沉,把扇子收了回來,轉身負手,道︰
「先起來吧,不必在外讓別人看了笑話。」
「是。」
說著裴年鈺走到那酒樓前,定楮看了看酒樓高高挑起的氣派匾額︰
「醉仙樓……」
裴年鈺低頭暗自嘀咕了一句︰
「這名字怎麼這麼眼熟……」
然而並沒有想起來是哪里眼熟了,不過他也不在意,畢竟叫醉仙樓的酒樓在京城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還不是同一家開的。這名字實在是有點爛大街了些。
他把手中折扇「啪」地一收,對身後的幾個影衛道︰
「走,進去看看。」
門口跑堂的店小二顯然是目睹了方才街上裴年鈺的那一頓耍威風,外加那八個一看就是下屬的黑衣人武功如此厲害,知道恐怕是什麼了不得(惹不起)的江湖人物,立刻點頭哈腰迎上前去。
——同時在心里啐了一口︰這大冬天的還隨身帶把扇子,且那扇子不過是叫不上名字來的某種竹木所制,一眼可見並非武器,現在的江湖人就愛流行附庸風雅……
此時已近正午,這酒樓地處京城繁華地帶,不少游手好閑的富家子弟外加沒有正事的江湖人士常來此宴飲,樓內已經快要滿座了,這會子正熱鬧著。
裴年鈺剛邁步進門,後面八個影衛亦步亦趨地恭敬跟在他身後,將門口的光亮遮了個嚴嚴實實,一樓廳中原本嘈雜的人聲忽而收斂了一些。
廳中不少人打量著他們,掃了一眼裴年鈺,看不出什麼來。繼而又看向那八個影衛,看見他們那整齊的黑色勁裝之後,互相對視幾眼,酒樓里的喧雜聲如同被扔了冰塊的沸水一般,驟然安靜了下來。
似乎是有默契一般,他們之後便無一人敢再打量他們,皆低頭默默吃飯,裝作沒看到。
裴年鈺眼尖,還看見有些見多識廣的人應該是認出了影衛的身份,把原本擺在身邊的兵刃偷偷地藏到了桌子下面,一副「老子是良民」的樣子。
失笑片刻,裴年鈺對著樓梯輕功一躍,直接上了二樓︰
「找個雅間。」
二樓的跑堂伙計一臉難色︰
「這位公子,二樓雅間已經滿了……您看……」
說完那伙計連連賠笑。
裴年是喜靜的性格,何況他在一樓廳中落座,帶著的八個影衛不免惹眼,他可沒有被別人圍觀吃飯的愛好。
但是若說讓別人為了他單清出來一桌,他甚少擾民,自然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那就不必了,去一樓也……」
裴年鈺話音未落,角落處一個原本高聲喧鬧的隔間內,有人回頭看了一眼。隨後忽然「嘩啦啦」的幾聲拖拽椅子的響起,便見數人從座位上站起,為首一人拋了個銀錠給伙計,隨即一個接一個地下了樓。
面色嚴肅,目不斜視,仿佛不敢往裴年鈺這邊多看一眼一般。
這邊前腳剛走,後腳立刻便有伙計上前去清理桌子。
裴年鈺︰「……………」
——不是,我真沒那個意思。
「怎麼跟見了瘟神一般躲著你們……」
裴年鈺嘀嘀咕咕,他穿的便裝出門,按理來說並無人知曉他便是當朝最尊貴的王爺。那便只能是因著他身後的影衛了。
然而裴年鈺看了看身後八個面色嚴肅冷厲,沉默卻氣勢驚人的影衛,怎麼看都是一副「讓我不痛快老子就要拆了你這酒樓」的樣子,最終還是閉嘴了。
有一個跟了裴年鈺許多年的略年長影衛,許是已經和主人相熟,便輕笑著解釋了一句︰
「主人莫在意,那幫江湖人或許是之前有過什麼案底,在影衛這邊掛上了名的;或是曾經惹了不該惹的人,犯到過其他王侯的影衛手里……見了我們,可不是跟耗子見了貓一般。」
一說到貓,裴年鈺便想起來樓夜鋒養的那只小黑來,笑道︰「說起來,夜鋒那只小黑真是女乃凶女乃凶的,性子還野,我每次去逗它都得被咬一口……」
這話沒人敢接,身後那個影衛偷偷與身邊同僚私語了一句︰
「我看主人是巴不得咱們老樓像小黑一樣凶一點吧……咬一口什麼的,嘖嘖。」
裴年鈺自然是听了個一清二楚,不由得臉色微紅,回身拿扇子敲他腦袋︰
「就你皮!讓夜鋒知道你這般編排他,等回去看他怎麼收拾你。」
「……主人恕罪,主人恕罪。」
閑聊片刻,待收拾停當,九人進了隔間內,只裴年鈺一人落座。
他拿起桌上的一卷竹簡,攤開來,上面用標準的官方字體寫著菜譜。他也想看看,這聞名京城的氣派酒樓里都有些什麼菜色,畢竟之前他出來采風的那一條美食街還是給了他一些驚喜的。
然而很快他就失望了,菜譜上琳瑯滿目擺著許多菜色,且那菜名還都是以文雅為主,也就是俗話說的……看菜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于是裴年鈺順手把菜譜丟給了旁邊的伙計︰
「你們這的招牌菜,全都上一份。」
那伙計一邊心里念叨著不虧是只肥羊,一邊點頭哈腰︰
「好 ,貴客您稍候,馬上給您上齊。」
說罷便利落的退了出去,而後很知情識趣地將隔間門口的屏風合過來,遮擋了旁人的視線。
而隔間內的影衛們已經飛快的動了起來,檢查屋內環境、房屋結構是否有暗器、盆栽花木是否有異常。最後則是檢查餐具,還有消毒,影衛們都隨身裝著「醫用酒精」——裴年晟前兩年搞出來的東西,已經非常普及了。
忙完之後,楚銘忽而主動請示道︰
「主人,屬下該去這醉仙樓的後廚再檢查……」
裴年鈺眯了眯眼,這分明還是想去給夜鋒通風報信吧?他看了看這八個侍立一旁的影衛,道︰
「不必了,你們誰都不許去,都坐吧。」
楚銘神色訕訕地低下了頭,與旁人一起小心翼翼地落座,同時心里為他敬愛的樓統領點了個蠟。
等菜的間隙,裴年鈺捏著茶盞,百無聊賴地從二樓窗口處往外看。
視線越過窗外的回欄,正好看見幾撥方才從酒樓里被影衛嚇到的不知何門何派的江湖人,神色或凝重或憤慨地走在大街上,匆匆離去。
裴年鈺不由得一愣,手中的動作停了一瞬。
也不知道這些江湖人和皇家的影衛有過什麼過節……不過向來江湖和廟堂就是不兩立,且皇親貴冑里常出紈褲子弟,而江湖俠士們又從來少不了熱血青年。這其中的「淵源」綿延多年,甚至不必細究到底是些什麼過節了。
裴年鈺無心探究八卦,只不過……萬一這些江湖人撞上正在尋找自己的樓夜鋒怎麼辦?!
樓夜鋒雖未穿影衛制式服裝,然而言行舉止間很容易就能認出來是影衛。他此時武功未復,若是踫上那些不講理的江湖人……
想到此處,裴年鈺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眼神中迅速聚集了焦急的情緒,連帶著氣息都有些不穩起來。
夜鋒他找不到自己,輕功又跟不上,一定很著急吧。如果他在大街上四處打听……如果又恰好被那些人听到……
裴年鈺心煩意亂,手底一緊,手中的茶盞差點被他捏爆。
同時他又有些後悔,剛才自己為什麼跟他賭氣,丟下他一個人,現在在這擔心的還不是自己?
……可是若說讓他回去找夜鋒,他又有點拉不下面子來。冷戰這種事,誰先服軟誰就輸了。他可是主人誒,每次兩人有點小摩擦總是他被拿捏住,算怎麼回事。
一時之間面上神情變化數次,一會兒焦急一會兒猶豫,臉色煞是精彩。
那略年長的影衛見主人這副出神的樣子,便知道主人必定是擔憂樓夜鋒了,于是便輕聲試探著,問了半句︰
「主人,可否需要屬下……?」
——去把樓夜鋒帶過來。
他沒說完後半句,是為了避免主人自己打臉自己剛剛下的「不要去通風報信」的命令,可以說非常貼心了。但是裴年鈺卻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道︰
「嗯你去吧。」
——免得他出什麼事,我不放心。
「是。」
影衛領命,剛準備出去。然而就在此時,第一道菜已經端了上來,打斷了裴年鈺的思緒。
「客官您的花開富貴——」
揮退店小二,裴年鈺打起精神,看向桌子上這道所謂的「花開富貴」——
一個巨大的華麗的瓷盤子里,圓周擺了一圈切成菱形的、大靖正流行的外來蔬菜「胡蘿卜片」,中間則是一大坨金黃色、泛著濃膩油光、碎成一團的……炒雞蛋。
花開富貴,行吧,紅紅黃黃看著確實挺喜慶的。
裴年鈺看了一眼,沉默了。
這東西……能吃?
九個人面面相覷。卻不知此時是哪個影衛不知好歹地提了一句︰
「……誰來試毒……?」
「…………」
先前那個說要去找樓夜鋒的影衛蹭地一下就從窗戶里翻了出去,遠遠地留下一句︰
「屬下任務在身,先撤了!」
剩下六人統統看向了楚銘。
裴年鈺輕咳兩聲︰
「你亂听調令,本就該罰。這樣吧,今日你來負責試菜,回去我便跟何統領說免了你的罰,如何?」
楚銘頓時欲哭無淚。
他覺得……他還不如回去找何岐挨上一頓鞭子呢。
…………………
這邊,這個負責來找樓夜鋒的影衛名叫衛衡。他剛從窗口飛出去便听得了主人對楚銘下的指令,頓時心中慶幸自己溜得快。
與此同時,他也沒耽誤找人。運起輕功在附近的幾條街區房頂逡巡,銳利的視線掃過所有的人群和低矮的房屋,不多時便看到了樓夜鋒的所在。
彼時的樓夜鋒也確實如裴年鈺所想,正自焦急地尋找著主人的方向。
衛衡看到他的時候,樓夜鋒正在左右張望,向來冷靜的他甚至無心掩飾面色的焦慮。分明還是大冬天,然而樓夜鋒臉頰側的冷汗頻頻落下,顯示著他的緊張與無措。
衛衡落在他面前,不引人察覺地行了一禮︰
「樓教習。」
「衛衡!主人在何處,楚銘呢?」
「樓教習莫急,主人在前面的酒樓中。楚銘……楚銘他因不尊主命,被主人抓了個正著,此時正在主人那里听訓呢……」
樓夜鋒頓時胸口一緊。
不僅是因為他的一句隨口命令牽連了旁人,還因為……主人既然抓了楚銘去訓,說明主人還是很生氣啊。
于是他連忙問道︰
「那主人讓你來是為了……?」
衛衡想了想,又想了想,忽而道︰
「……主人讓我來帶你回去。」
這話確實沒錯。雖然裴年鈺是出于擔心樓夜鋒才讓他帶樓夜鋒回去,但是主人沒明示的事,做屬下的怎麼可以瞎猜呢,是吧。
樓夜鋒怔了一下,聯想到主人正在訓楚銘,顯然以為主人是要抓自己回去也訓上一頓。
「那主人可有說什麼了嗎?」
「主人什麼都沒說,只不過我出來的時候,主人似乎心情很不好。」
——這話確實也沒錯,畢竟任誰看了那樣的一盤菜,心情都不會好的……
樓夜鋒听罷,眸色瞬間黯了黯。
然而他轉念一想,主人要是因為自己的不敬來發作自己,總比一言不發把自己晾著要好的多。若是主人要罰自己……方才他的所作所為,拿主人對自己的寵愛來要挾主人,本就該罰。
隨後他深吸一口氣,手指在掌心掐了一下,道︰
「事不宜遲,我隨你回去。」
「嗯。」
衛衡斜眼瞅了瞅樓夜鋒神情,自然知道他是想岔了。不過……他說的可是一句假話都沒有。
——老樓啊,做屬下的只能幫你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