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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雲泥更懸闊

裴年鈺今日與樓夜鋒獄中相見,兩人不過相處了片刻,裴年鈺已覺查出他似乎有哪里不對。

樓夜鋒分明是心境出了極大的變化。

他和樓夜鋒主僕十年,樓夜鋒這忽然面對他時如此卑微起來,他心中著實驚訝,一時竟全然不知原因何在。

他覺得樓夜鋒並非是那種會因為一個月的皮肉之苦,就能被摧折了心志之人。想來想去,也只能認為樓夜鋒是因為這一個月在獄中胡思亂想,總怕自己棄了他,因而被嚇到了罷。

裴年鈺知道對于影衛來說,被主人放棄無異于是奇恥大辱,于是他便柔聲道︰

「夜鋒,你不必多想。影衛年三十五便須致仕,你今年已經三十了,就當提前五年罷了。你功勛卓著,今後榮養于府中便是,我不會……趕你出去的。」

大靖的影衛,除了那些主人常年陷于殘酷無比政治斗爭的以外,基本在退休之前折損的很少。所以影衛退休之後的去向,也是有慣例可循。

一般來說,影衛退休之後有數個選擇可以選,與主人親近的,可以留在府里做些護衛或是武師。若是想要離府安家的,府里也會給置辦一份謀生的產業,並這多年來的豐厚薪俸積蓄,足夠過得很好。

唯一的限制便是安家之處須得在固定的範圍之內,並且要接受一定程度的監視,以免對外泄露主人的信息和秘密。

只不過距離樓夜鋒正退尚有五年,裴年鈺根本就還沒有給他做打算,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樓夜鋒武功盡失,卸任影衛已成定局,他這會兒便是想細細計劃也來不及了,便隨口說了句讓他于府里休養。

誰知樓夜鋒聞言卻忽然如遭雷擊,臉色迅速灰敗下去,竟然連抬頭看一眼主人都不敢了。

裴年鈺看著這個似乎陷入巨大痛苦之中的人,不由得停住了自己的話頭,只覺心頭一片茫然。

他們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是默契,裴年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有過這種思路和他對不上的感覺了。

半晌,樓夜鋒低頭看著地面,顫抖著聲音道︰

「主人,屬下武功盡廢,于主人已是無用。且曾犯此重罪,無顏居于府中安享余生。主人若認為府中實在沒有屬下可以勝任的差事,也可……」

說到這里,樓夜鋒再次抬頭對上主人的目光。只是……裴年鈺心中驀然一驚,那目光中分明便是極濃的眷戀與不舍。隨後樓夜鋒似乎用了極大的勇氣般,這才道︰

「……也可將屬下遣離。」

裴年鈺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此前明明就說過他是珍惜與樓夜鋒的多年情誼才不處置他的,可樓夜鋒就一直強調自己武功被廢,不配再留下來。

裴年鈺看得清楚,樓夜鋒嘴上是這麼說,可那痛苦之極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出賣了他,他分明就是不願意離開自己身邊的。

而听他話中的意思……裴年鈺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是不願意作為一個無用之人被自己養著吧,即便自己根本不在意這一點。

裴年鈺雖與樓夜鋒素來親厚,但他卻很有分寸,平時極少插手影衛們的內部訓練和事務,有了新影衛加入,皆是放手讓樓夜鋒去帶他們。

是以裴年鈺並不知道,樓夜鋒在訓練那些影衛的時候,對他們的要求有多麼嚴苛。

——「主人是王爺,所以我對你們的要求比你們在影衛營中訓練的還要高。主人的影衛里不收廢物,做不到的,自己去向主人請辭。」

這是樓夜鋒對影衛們常說的一句話。

那是樓夜鋒曾經用無人匹敵的實力換來的眾人的信服。而現在,他變成了曾經自己口中的廢物,其苦悶之心可想而知。

裴年鈺听他這麼說,頓時犯了難。

樓夜鋒算是智武雙全的人才,其實即便沒了武功,他幫裴年鈺管些生意產業什麼的,亦沒有任何問題。

可問題是,他當然不可能把樓夜鋒趕出去,但他也不願意讓他外放去幫他管理事務。

且不說他現在傷得這麼重,單就他沒了武功還曾經是他的影衛,手里攥著不少秘密這一點來看,若一些暗中的仇家知道他失去了裕王府勢力的庇護,怕是出門沒幾天就要橫尸荒野了。

——于裴年鈺的私心而言,他自然是希望樓夜鋒能留在自己身邊的。一是為了安全考慮,二是……樓夜鋒傷得這麼重,他想親自照顧樓夜鋒。

畢竟,樓夜鋒是因為他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且不說多年情分難分,便是因為他撿了一條命回來,也總得善待救命恩人才是。

可樓夜鋒又絕不願意在府中無所事事般地休養。裴年鈺雖然可以強制命令他留下來,但這豈不是如同軟禁一般了。

現在當務之急是他需要讓他安心留在自己身邊……

裴年鈺想了想,心下一嘆。

他本不願用這下下之策,可此時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他深深地望著樓夜鋒,道︰

「夜鋒,我雖記得不甚清楚,可我也知道影衛條例中似乎有一條是這樣的︰主動侍過寢的影衛……」

「——則入內室為侍君,不得再任職影衛。」

此條規矩,最初是為了保持影衛隊伍的絕對純粹而設的。

但通常來說,影衛得了主人在「那方面」的青睞的,究竟是極少的案例。是以樓夜鋒聞言渾身一僵,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般地抬頭看著主人。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無用,我看你怕是忘了這條規矩罷?樓夜鋒,既然你武功盡失,不可再做影衛,那麼今後你卸劍封刀,入我內室,侍奉床榻,你可有異議?」

侍君,是大靖朝對于男性伴侶的一個稱呼。大靖的前幾代一直男風盛行,不僅達官貴人多有在府中蓄漂亮孌寵,便是士子白身亦不乏此等風月事。

侍君之名便是由此而來了。雖說看起來是有個名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多年來約定俗成的風俗罷了。侍君……並非大靖的律例中所承認的合法的婚姻伴侶。

所以,裴年鈺之所以明知有這條規矩,之前卻只字不提的原因就在于此。

影衛之職雖然危險辛苦,好歹是掛了職階領了俸祿的。若得主人信重,則更是威勢在身,等閑人欺辱不得,拿出去那也是個正兒八經的身份。

這侍君……說不好听了,就是以色事人。

于身份、位分上,侍君不但比不得正妻,便是連妾室都難以相比。妾室若育有子嗣尚可入族譜,在府里也算半個主子。

而侍君,實則便只是個服侍人的了,連半個主子都算不上。

影衛有自己的尊嚴與榮譽,若不犯大錯,尚不可隨意處以極刑。侍君則不然,作為身心完全屬于上位者的一介玩物,自然是可任意打罵了。

是以雖然在男風盛行之下,納侍君的人雖多,可侍君多半是各種場合買來的,自然地位極低。

裴年鈺他又哪里舍得給樓夜鋒安個這等名分?可樓夜鋒現在這個樣子,他自己都嫌棄自己,大有卷鋪蓋把自己打包扔出去的架勢,他也只好先尋個由頭把人拴在自己身邊罷了。

「主人?!屬下……我……」

樓夜鋒聞言驚詫之極,他此前一直以為自己惹怒了主人,是個必死之局,便是不死也是被廢棄的下場,是以他著實沒有往這一條上想。

可現在,他沒死成,主人又搬了這條規矩出來,讓他能以有所用之身留在主人身邊。

他雖心中如同得了個天大的驚喜一般,第一反應卻不是應允,而是深深的自我懷疑。

主人說侍君是「入我內室,侍奉床榻」,雖說這活計倒是不需要武功,可他……他已經三十歲了,比主人大了整整七歲,與那些個漂亮少年相比,足足可以稱得上「老男人」了。

至于長相身姿麼,英武有余,更是與一般侍君那樣的清秀柔弱大相徑庭。

他這樣一個人……侍奉床榻時,主人真的不會倒了胃口麼?

樓夜鋒垂眸沉思,全然沒有注意到裴年鈺悄然蹲在了他的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面龐︰

「夜鋒,我知侍君這名分實在是辱你。讓你堂堂影首來為我端茶送水,服侍些瑣事,確實是大材小用了。你若不願,我不會勉強你。」

裴年鈺只是說出來他的想法,讓他隨侍自己身側,不過是為了給他找些事情做,以免他沒了武功,整日縮在屋里胡思亂想,早晚心理要出毛病。

可在樓夜鋒耳里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端茶送水……照顧瑣事……

樓夜鋒眼中頓時漸漸亮了起來。

侍君確實有服侍身側的義務。他之前不敢答應,是因為他只想到了侍寢的那方面。

他怕主人收了他做侍君,卻又因為對他沒興趣而不用他,那這豈不還是相當于……主人白吃白喝地在養著他?

而現在,主人點名了要讓他履行這條隨侍的職責,他卻半點不覺得有什麼大材小用的。

——在自己做了這般大逆不道的事之後,還能繼續守在主人的身邊,實在是幸運已極了。

他如此作想。

樓夜鋒一顆無著落的心立時踏踏實實地落到了底,隨後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個侍君見夫主之禮。

「…………」

那侍君的禮節,比之影衛對主人的禮節要更謙卑得多。樓夜鋒這般一行禮,先把裴年鈺給膈應得不輕。

裴年鈺咳了兩聲,頗有些不自然地道︰

「你既已為我侍君,那麼一應規矩當以我為準。稱呼和禮節之事上……也按原先的稱呼吧。」

樓夜鋒喉頭滾動了一下︰

「……是,屬下遵命。」

裴年鈺原先覺得,從影衛直接降格成侍君,于樓夜鋒怕是頗為難堪的一件事。

可他此時看向樓夜鋒的雙眼,分明便是欣喜而安定的,再不復先前的惶然和自卑。

裴年鈺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即使是這樣的身份……你也甘之如飴麼?只為了能有個留在自己身邊繼續效力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定好好待你便是了。

外人都將侍君視做低位,可我若要待你好,別人也是管不得的。

裴年鈺握住他的臂肘,輕輕將他從地上扶起︰

「此事既定,那你便先隨我回去。」

「……是。」

只是樓夜鋒在听到他這樣說之後,反而將自己的手從裴年鈺的臂彎中抽了出來,而後站起身,扶著牆壁,慢慢地向外走。

樓夜鋒似乎因為腿腳被長久的束縛而有些不便,行動極為遲緩。

裴年鈺愣了一下︰

「你就這麼自己走回去?」

樓夜鋒頓了一下,也有些驚訝道︰

「這是自然。主人……能親自來此等污濁之地探望屬下,屬下已頗感恩德。主人您不妨先回,待屬下打理好了,自會復命。」

裴年鈺看著這個忽然變得低眉順眼的男人,和他那明明已經一瘸一拐卻仍然要掙扎著自己出去的身影,他只覺得心中似有什麼破土而出,半是怒意半是不滿,最後終究還是化為了一片心疼,嘆道︰

「你這麼出去……豈不是要全府里的下人都看到你這般狼狽的樣子?」

樓夜鋒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此時身著囚衣,滿身血污又發絲凌亂的樣子有多難看,他走回自己的居處這一路上,無異于是再次受辱。

只不過,他現在不再是主人的影衛,不過是個侍君罷了,受辱又有什麼關系呢。

于是他解釋道︰

「屬下……並不在意此事。」

裴年鈺臉一下子就黑了︰

「你是不在乎,我可是在乎得緊……」

說罷不待他拒絕,徑自將自己身上披著的一件厚氅衣月兌下來,給樓夜鋒圍上。而後二話不說,直接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樓夜鋒低低地一聲驚呼︰「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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