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內寂靜無聲。
寧苒慢慢拿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無聲地握著，白瓷杯體微微轉動,掩蓋了她眸中的思緒。
八號將他們送出後,主世界依舊荒廢了許久,他們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在最後一刻，中樞做出了致命一擊，想要以毀滅主世界的方式否決他們的存在，他們勉強被八號救了下來，能力卻也受到了巨大的損傷。
一個自成世界中的造物，需要獲得世界的認可，才可以在這個世界中生存,中樞以毀滅主世界的方式否決他們的存在,目的就是將他們從主世界中徹底驅逐，再也無法靠近主世界，靠近中樞。
其他人都受到了主世界的排斥與驅逐,只除了寧苒。
與此同時，主世界似乎受到什麼東西所滋養,猶如一幅畫卷,以山海小區為中心,緩緩擴散開去，世界規則開始重新演化,生命體開始出現。
為了融入主世界，趁著主世界規則尚未完善時,她的那些下屬果斷放棄了成.人形態，而是以嬰兒形態，加入主世界衍化進程,以完整新生命誕生的形式獲得了主世界的認可，並快速成長。
至于她，在主世界趨于穩定，主要規則衍生出來後，則開始思考一件事。
孕育胚胎。
顧清越的胚胎。
八號將顧清越的一抹意識交給了她，讓她保護這抹意識二十五年。
這二十五年內，他說會努力想辦法解決，若是解決不了，最終這抹意識依舊會成為中樞。
除此之外，他沒有說什麼。
看著此刻的主世界，她並不確定八號是否還活著，也不確定他所說的想辦法，是否還在繼續。
但或許，這二十五年……她可以做什麼。
她曾對自己二次分化出的這種能力憤怒、仇恨、譏諷、嗤之以鼻，她的諸多痛苦更是基于此。
作為戰場指揮官，因為分化出孕育優秀基因種的能力，就被聯邦從前線調離，調入聯邦科學研究院，被各方勸說為聯邦生育優秀基因種，後來更是被投入萬千世界進行馴化，滿足上.位者也好，中樞也好，讓她生育的要求。
但她沒有妥協。
中樞在各個小世界里打斷了她的脊梁，碾碎了她的尊嚴，更是多次在小世界中讓她徹底淪為生育的牲口，也沒能換來她的妥協。
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生育。
她不願意成為一個生育機器。
一個又一個的世界，加強了她的這個念頭，她也堅信自己不會妥協。
但現在，她卻在考慮孕育胚胎。
八號知道她的能力，在她與顧清越聯系的時候，他們的通話沒有瞞著八號。
所以八號很清楚她的能力能夠做什麼。
雖然或許不容易，但她能夠將顧清越的意識孕育成完整的人類。
可八號並沒有說什麼，而是讓她幫忙保護顧清越的這抹意識，僅僅是保護。
莫名地，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感。
與她被送往未來計劃項目組，封玉衍讓她相信他時，感受到的熟悉感相同。
封玉衍知道她的能力，卻沒有成為那些上.位者的從犯，『逼』.迫她妥協去孕育胚胎，而僅僅是讓她建立主世界與各個小世界的信息通道，在他被中樞算計死亡前，他應該也在想辦法為她解決困境。
八號知道她的能力，卻沒有要求，甚或請求她孕育顧清越的胚胎，而僅僅是讓她保護那抹意識。
因為他知道，是否生育，是只有她自己能夠決定的事情，任何的請求也好，要求也好，本質上都是『逼』.迫，是綁架。
身為封玉衍，他曾清晰地看到聯邦對她的作為；身為八號，他也一直目睹了她在中樞設計下遭受的種種折磨。
所以他尊重她的想法，不會請求她去孕育這一抹意識，即便他知道她有這個能力。
他只請求她保護這抹意識。
而現在，寧苒問自己。
這是對她一直以來所堅持信念的妥協嗎？
是嗎？
倏而，她笑了笑。
不是。
這不是妥協。
與聯邦上.位者抗爭，與中樞抗爭，她爭的從來不是「生育」本身，她爭的，是她作為一個生育主體卻「不願意」的權利。
若是她說「不願意」，那麼任何人都不能『逼』.迫她生育。
願意與否，從始至終都只能是她自己選擇。
而現在，經過深思熟慮，她「願意」生育這個胚胎。
這個沒有父親的胚胎。
身份只是「寧苒兒子」的胚胎。
*
孕育顧清越的胚胎並不容易。
寧苒前腳發完宏願，後腳就爆了n次的粗口。
因為融合得並不順利。
在幾十次的試驗失敗後，寧苒耗費了近一半的能力，才讓胚胎著床，但那胚胎始終沒有動靜。
寧苒也就沒再糾結，而是開始為那幫小鬼安排重生。
也是在這個時候，主世界規則最終演化完成，開始對她這個外來者產生影響，寧苒順勢在為那幫小鬼安排好重生後，將自己封印記憶，融入了主世界，接替了各個小世界聯絡者的角『色』。
之後是雞飛狗跳的十多年。
訓練那幫鑽了主世界衍化規則的空子，從嬰兒開始生長，又快速成長到青少年形態的下屬，將他們放入小世界重獲能力，自己又來回進入各個小世界維護秩序，直到後來某一天，她抬頭，一臉懵『逼』地感應到自己懷.孕了，于是趕緊從小世界里月兌離，回到主世界，看中了顧青松，將綠帽穩穩當當戴到他頭上，一戴二十幾年。
那時候她沒有記憶，純粹是新手村玩家，手忙腳『亂』地養娃，終于把娃拉扯大，接替了她來回各個小世界的職責。
她這才光榮退休。
本以為自己退休後可以盡情享受小鮮肉帥大叔小狼狗小『女乃』狗，沒成想記憶開始慢慢恢復。
中樞更是被啟動，自家.寶寶也知道了中樞的存在。
寧苒︰「……」
⺪。
寧苒收回思緒，抬頭，重新看向對面的年輕男人，莫名地，想起謝臨，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扣扣——」
她拿食指指節在桌面上敲了敲，對上對方溫潤的目光，雙眼微眯︰「說吧，你這邊是什麼情況。」
祁無淵卻沒有正面回復她的話，那雙深邃猶如寒潭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神『色』依舊溫和儒雅。
「可以告訴我，封玉衍是什麼樣的人麼？」
*
主世界。
由數據組成的封玉衍看著眼前的男人，眸中顯現出些許的復雜。
男人周身彌漫著平緩的氣息，面上更是籠罩著于世人的慈悲與憐憫，重重梵意籠罩其身，普通人哪怕是輕瞧一眼，都能看到那仿佛漫天神佛垂眸凝望的景象。
他在主世界核心的數據流，掌控著眾多小世界，自然看到了他在那個世界的一生。
而此刻，玄真眉眼平靜地望著他，問他這一切是否有把握。
就如同，對于他即將面對的一切，他並不在意。
封玉衍緩緩說出了答案。
玄真微愣，繼而問了幾個問題。
「如此，可會對貧僧那個世界產生影響？」
「不會。」
「可會造成主世界動『蕩』？」
封玉衍沉默一瞬，回道︰「有一定影響，但這是必然的風險。」
玄真點頭，表示知道。
「最後一個問題。」玄真抬眸，重新對上封玉衍那雙幽深雙眸，「你的時間還剩多少？」
一時間，封玉衍的身形像是收不到信號的老舊電視機屏幕，微微閃了閃。
他轉過頭，朝這片空間外看了一眼，外面是另一個人的數據，他在里層，那人在外層，他從來沒有讓那人進來這里，那人明明行.事張揚霸道至極，卻在他多次阻攔之下沒有強行突破，而是老老實實地待在了外層。
「從生成開始算的話，大概是二十五年。」
五分鐘後，玄真由封玉衍送出了中心。
山海小區門口，身材頎長的年輕人凝視著那塊巨大的假山石良久，右手徐徐撥動手腕上的佛珠，面『色』無悲無喜。
周圍的時間仿佛緩下步伐。
同一時刻，主世界內，傅尋、謝臨、祁無淵、青離、澤維爾等人，都在腦中听到了玄真的聲音。
「諸位——」
幾人的眸『色』暗沉下來。
幾人眸『色』無波，神情是心下猜測都被證實後的平靜。
*
顧清遠有點難過，蹲在角落里玩手指。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困了很久，但他七姐沒來找他。
在綜藝拍攝現場跟谷菁菁交談的時候忽然就失去了意識，之後『迷』『迷』糊糊的，等醒過來的時候，就出現在了這里，一個看上去像是什麼研究所的地方。看上去非常現代化，不，更像是科幻片里的裝置、能夠自動感應並出現的屏幕，一大堆他壓根看不懂的數據。
他一開始看到周圍的景象時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身份暴『露』，被抓.住進行研究，畢竟進入自家七姐的世界以來，相關的小說電視劇里都是這麼演的。
等到後來看到研究所的人來去匆匆，直接穿過他的身體，他才明白過來這眼前的場景可能不是現實，這才松了口氣。
然後他被困在這里，困了很久。
想到自家七姐，顧清遠又打起了精神，心想有七姐在，七姐肯定能找到他，也就不怎麼難受了。
前方忽然有什麼動靜傳來。
顧清遠抬頭看去。
耳邊是機器運行的嘈雜聲，這會兒正有幾個穿著白『色』研究服的人神『色』匆匆地朝前方跑去，領頭的是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樣貌很出『色』，可以看出年輕時候也很英俊。
顧清遠被困在這里很久，這里的人也認得差不多，因此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是誰。
姓封，好像叫遠程，是項目組的組長。
這個項目好像叫什麼未來計劃。
「小林，你去檢查五號機器！s系列小世界信息渠道紊『亂』，可能有變化。「領頭的男人神情凝重，「我去通道進行檢查。」
「封組！現在通道不穩定，強行進入會有危險！」
「顧不了這麼多了。」男人邊說話邊月兌下.身上的白『色』研究服，「s系列小世界好不容易完成信息渠道建立，要是跟m系列一樣沒能保住，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會功虧一簣。為此犧牲的人已經夠多了。「
男人說完這話，周圍幾個反對的人像是想到了什麼，互相看了幾眼，瞬間靜了下來。
幾人快速往前方一個看似實驗室的房間走去。
可還沒到實驗室門口，走廊另一頭跑過來一個年輕人，臉『色』有些難看。
「封組，生命體一號要求見你。」
听到這話，封遠程腳步一頓，眉心擰成了疙瘩，低聲對旁邊人吩咐了幾句，腳步一轉，跟著那年輕人快步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顧清遠听到「生命體一號」的時候，心下微動，也跟在那隊人身後走了過去。
他在這個疑似實驗室的地方待了很久，不止一次听到這個「生命體一號」的稱呼，但因為活動範圍受限，只能在附近幾個實驗室活動，沒法走出一定的範圍，因此一直不知道這個被實驗室眾人非常重視的「生命體一號」到底是什麼。
可莫名的，他好奇死了。
因為從他听到的那些內容來看，整個未來計劃都取決于這個所謂的「生命體一號」。
跟在隊伍後面，顧清遠很快離開了他平常的活動範圍，可還沒來得及驚訝，他就跟在封遠程的身後拐入了另一間實驗室。
等看清了實驗室里的場景，他的雙眸驟然緊縮。
「七姐？！」
眼前的實驗室巨大而空曠，足有一個足球場大小，四面牆壁全是純然的黑『色』，似乎是某種特殊材料。靠近大門處，是一個看上去像是控制台的東西，上面布滿了精巧復雜的儀器，而各個儀器上方，數不清的數據正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迅速滾動，顧清遠看一眼就覺得眼暈。
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正對著控制台的方向，豎立著一個巨大的圓形透明玻璃球體，玻璃球體下方，實驗室地面，數不清的數據線路從四面的牆壁上延伸至玻璃球體下方，連接到玻璃球體上，連接處時不時有光芒閃爍，似乎在進行數據傳輸。
而那個玻璃球體中站著的人影……
顧清遠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走到玻璃球體前，雙眼睜大︰「七姐？」
那是自家七姐十二三歲的模樣，他不會記錯！
可他七姐怎麼會在這里？
顧清遠有些懵『逼』。
少年的面容精致又漂亮，每一分每一厘都恰到好處，完全是他熟悉的樣貌。但莫名地，顧清遠總覺得這個七姐身上有些違和。
玻璃球體中的人卻壓根沒有看到顧清遠。他站起身，走到玻璃球體的邊緣，隔著半個足球場的距離，遙遙看向站在控制台處，不曾下來走到他面前的封遠程，眸中一片黑沉，看不出任何情緒。
又或是，沒有任何情緒。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身側某個方向︰「換掉那個，要高清的。」
封遠程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面『色』一沉︰「你找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少年歪了歪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似是不解︰「有什麼不對？」
顧清遠順著少年的手指看過去，再次愣了愣。
又一個七姐？？
這是什麼情況？
被少年指著的角落里是幾個虛擬屏幕，此刻的屏幕上正放著什麼視頻，不，不是視頻，而是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他七姐！跟那個少年一模一樣的七姐！十二三歲樣貌的七姐！
此刻，他七姐正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低頭擺.弄手上的光腦，臉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過了一陣，他又抬頭，朝前方的講台看一眼，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正在從許多不同的角度偷.窺他。
顧清遠︰？？？
「我只是要換掉那幾個攝像頭。」玻璃球體中，少年再次重申了一遍。
封遠程有些惱怒，卻也同意了他的要求。
這一幕有些詭異，顧清遠沒搞懂。
但之後，他的活動範圍擴大了，他也能夠經常前來這個實驗室，于是他也發現了一些情況。
這個跟自家七姐一模一樣的所謂「生命體一號」，一直被關在這個透明的玻璃球體中，而他每天的日常，就是透過那些屏幕看跟自家七姐同樣一模一樣的少年，每當看那些屏幕的時候，這個「生命體一號」的眼中和臉上都沒有任何情緒。
顧清遠雖然一臉懵『逼』，卻也慢慢看懂了一些事。
比如這個「生命體一號」好像不是他七姐，他真正的七姐應該是屏幕上那個張揚囂張的少年。
比如七姐也是未來計劃項目組重點關注的對象。
又比如，自家七姐有一個爺爺，名叫顧瞻，他跟爺爺住在一起，但那個爺爺並不是他真正的爺爺，因為他看到過那個爺爺前來實驗室，跟封遠程，還有一些看上去就是大人物的人說些什麼，他听到了那個爺爺對著一個神情嚴肅的大人物厲聲說了一些話。
「他不是什麼生命體二號！他就是我孫子！他就是顧清越！」
「什麼叫沒用？！什麼叫他就是為了未來計劃出生的？你們自己看！他有自己的人生，他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他有自己喜歡的人！他就是一個人！不是什麼編號二號的東西！」
「什麼時候人類的生存滅亡都要押在一個小男孩身上了？！」
那個爺爺在實驗室里聲嘶力竭，卻也改變不了什麼，他回到家里之後，能做的也只是顫抖著手，『模』一『模』.他七姐的腦袋。
被七姐問爺爺怎麼了的時候，那個爺爺則笑了笑，說沒事。
而在玻璃球體中的少年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嘴角似乎扯了扯。
再比如，七姐的隔壁就住著封遠程一家，封遠程有一個兒子，跟七姐差不多年紀，他跟七姐的關系也很好，但封遠程一家住在七姐家附近，僅僅是為了就近觀察和監控七姐的情況。
再比如，自家七姐上學的學校里，有很多人都是項目組安排的人，同樣是為了就近觀察和收集七姐的數據。
他七姐的生活中，唯一真實的，只有一個人。
封玉衍。
透過屏幕，他看到了七姐跟封玉衍成為了好朋友，看到了七姐跟他打架，還為了他跟別人打架，看到了晚上的時候，封玉衍會從自家陽台翻到七姐房間的陽台，兩個少年在七姐的房間里折騰，但大多數時候，是封玉衍幫七姐輔導功課，七姐帶著封玉衍玩游戲，然後把他虐了個爽。
越看著這些，顧清遠心下的恐慌感越來越重。他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網，掙不開，突不破，反而被那張巨大的網不斷收緊、絞殺。
玻璃球體里，跟七姐一模一樣的少年似乎不會長大，但他會根據屏幕上七姐的身體情況調整自身。
每一天，他都會將自己調整為跟七姐一模一樣的長相。
那張臉卻從始至終，沒有半點表情。
顧清遠『毛』骨悚然。
他也注意到，封遠程關于小世界的信息渠道建立已經越來越多。
玻璃球體外，從黑『色』的牆壁上連接到球體上的數據線也越來越多。
實驗室里，時不時有大人物前來，說一些他壓根听不懂的話。
但他隱隱察覺到，他們眉眼間的迫切與焦急，像是有什麼巨大的危機正在臨近，而解決方案依舊不甚明晰。
與此相對的，則是未來計劃項目組中不斷有新成員進來，封遠程對此憤怒異常，卻又無能為力，因為那些人都是上面安排下來的，他沒有反駁的權力。
玻璃球體中的少年卻似乎壓根不受外面的影響，日復一日地觀看著屏幕上少年的成長。
顧清遠也在這莫名其妙的幻境中，陪著這少年，看著屏幕上自家七姐漸漸長大。
有時候，顧清遠會不自覺地看著玻璃球體中的少年，心下莫名很堵。
但少年詭異的舉動，卻又讓他心下悚然。
與此同時，屏幕上自家七姐的生活也在不斷變化。
他十三歲的時候，那個爺爺去世了，封玉衍前來看他，與他約定一起上軍校。
那個爺爺葬禮後的三個月，某個晚上，封玉衍發現了封遠程的資料，看到了未來計劃的內容，情緒激動地與封遠程吵了一架。
當天晚上，整個實驗室都因為此時緊張異常，封玉衍的母親也是實驗室的一員，發現這件事後，將未來計劃的內容告知了封玉衍。
顧清遠在實驗室見到了封玉衍。
十三四歲模樣的封玉衍，一直在屏幕里的封玉衍，第一次站在了顧清遠面前。
那是一個同樣非常好看的少年，與自家七姐囂張張揚的『性』格不同，封玉衍雖然年紀不大，但或許是父母都是研究員的緣故，他的身上已經有了沉穩內斂的氣質，可即便如此，對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來說，呈現在他眼前的事實也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封玉衍的母親是個干練的女『性』，扎著馬尾，戴著眼楮，神『色』無比嚴厲，她指著玻璃球體中的少年，嚴肅地說道︰「你看著，這就是未來計劃的生命體一號，顧清越是二號，都是實驗室創造出來的生命體。原本他們倆都是能源中樞，但是顧清越在激活生命體的時候沒能激活場域，原本是要銷毀用以滋養生命體一號的，但被顧瞻中將領養了，上面考慮到銷毀後作為營養劑滋養一號會極大損失二號本身的能量，因此批準以一個聯邦正常孩子的方式對他進行養育，以便激活他的場域。」
「這一過程只會持續到他十八歲。倘若他十八歲仍舊未激活場域，那麼這個計劃就作廢。」
「作廢？」少年封玉衍的聲音異常艱澀沙啞。
「重新回歸原計劃，將其銷毀，用以滋養生命體一號。」
「你以為你如何能救下他？他從始至終都不是聯邦自然人，從一開始，他的使命就是作為能源中樞，維持小世界的信息渠道！整個聯邦科學院都在監控他！未來計劃的內容你也看到了，是作為火種計劃的補充，如果能夠成功，聯邦幾十個億的人就能夠以另一種形式活下來，如果失敗，你活不了，我活不了，聯邦幾十個億的民眾也活不了，更不要說顧清越！」
「你以為我跟你爸是做什麼喪心病狂的人體實驗？你以為我們犧牲了那麼多人，就為了對付一個小男孩？你以為你.爺爺、『女乃』『女乃』、二叔的死，只是為了害一個還沒成年的小男孩？我情願一切只是這樣！封玉衍，聯邦如今的種種異常你之前也問過我跟你爸，我跟你爸之前不想你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都瞞著你，但現在，你自己看到了未來計劃的內容，你又能夠自欺欺人多久？你想帶他逃走，你們又能去哪里？」
「封玉衍，看著我！告訴我，你想帶他逃走，你們又能去哪里？！」
顧清遠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腦中轟然作響，呆愣地看著在母親的高聲厲喝下，臉上緩緩淌下兩道淚痕的少年。
十三歲的少年死死咬著嘴唇，顫抖著手抹去臉上的眼淚，聲音嘶啞而碎裂。
「媽，告訴我，我能做什麼？」
*
當天晚上，封玉衍翻過自家陽台，敲開了他七姐陽台的門。
而後，兩個少年晚上說了很久的話，像往常一樣睡在了一起。
黑暗中，少年封玉衍睜著眼，靜靜地注視著自家七姐，看了一整個晚上。
天降破曉時，少年封玉衍輕輕抬手，『模』了『模』自家七姐的腦袋，呢喃一般輕輕說了一些話。
「對不起，越越。」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一起上軍校了。」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真.相。」
十三歲的少年伸手握住另一個少年的手腕，眸中有水光閃爍，像是在做某種鄭重的承諾。
「哪怕你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會……努力讓一切變成真的。」
「軍校也好，朋友也好，戰友也好，這些……都會是真的。」
太陽升起前，封玉衍從陽台回了自己家，對上在沙發上坐了一整晚，雙眼布滿血絲的父親的視線，聲音平靜地說道︰「我想申請進入科學研究院。」
封遠程為他提交了申請。
封玉衍十五歲時，封遠程在修復信息渠道時不慎去世，不到兩個月，封玉衍母親也在修復信息渠道時去世。
未來計劃項目組損失了重要領導者，在整個科學院掀起了軒然大.波。
聯邦上層立刻派了其他人前來接手項目組，新任領導一改封遠程穩中求進的作風，為求效率，開始大肆抽取玻璃球體內的能源。
顧清遠驚悚地發現，在項目組組長抽取了巨大的能源後，玻璃球體中的少年從與屏幕上自家七姐一模一樣的樣貌，驟然變成了五六歲的模樣，有好幾次直接變成了兩三歲的模樣。可即便如此，那個少年臉上也沒有多少表情，從始至終都毫無反應，只是重新將自己變成與自家七姐一模一樣的相貌。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屏幕里，自家七姐與封玉衍徹底決裂。
屏幕外，封玉衍來到了科學研究院，雖然進入了未來計劃項目組，但是被塞到了一個c級項目組，與未來計劃壓根不相干。未來計劃項目組的新任領導由于組內許多老人依舊秉持封遠程的舊觀念，連帶著也對封玉衍這個封遠程的兒子很反感，多次拒絕封玉衍入組的申請，並向研究院施壓，要求辭退封玉衍。由于未來計劃的特殊『性』，聯邦其他勢力也將手伸進了項目組，一時間，整個項目組乃至研究院內，派系林立、斗爭升級，各個勢力間的矛盾不斷爆發。
屏幕里，十六歲的自家七姐進入軍校，意氣風發，憑借強大的實力交到了許多朋友，也受到了很多老師的喜愛。
屏幕外，十六歲的封玉衍在未來計劃新任領導的多次打壓與陷害下學會了韜光養晦，在研究院派系林立的斗爭中學會了陰謀詭計，也在與未來計劃新任領導及他的對手、下屬的你來我往間學會了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並在敵人無所察覺時將其一擊斃命。
屏幕里，十七歲的自家七姐在軍校一年級期末比斗競賽中一路過關斬將，獲得了一年級學生首席的地位。畫面中，自家七姐的笑容依舊張揚肆意，充滿了耀眼的光芒。
屏幕外，十七歲的封玉衍以手頭項目的多個優秀成果月兌穎而出，越過眾多派系代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接下了空缺的未來計劃項目組組長的位置。在一眾或陰陽怪氣，或氣急敗壞的「英雄出少年」、「老封後繼有人」等場面話中，保持著溫潤的笑容，掩住了自己所有的陰暗手段。
屏幕里，十八歲的自家七姐在一眾好友的起哄與祝福下過完了十八歲生日。
屏幕外，十八歲的封玉衍以w、v系列的小世界信息渠道、精密細致且準確的顧清越場域分析和聯邦局勢分析為材料，在牙庭軍事法庭上冷靜陳詞，列舉保留顧清越，不得將其銷毀的必要『性』，最終獲得牙庭軍事法庭超一半票數通過決議。
……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顧清遠跟著玻璃球體中的少年，看著屏幕里和屏幕外兩個人的幾年下來的成長與發展，有時笑，有時哭，卻總有一股窒息感揮之不去。
他沒有注意到，在那個透明的玻璃球體下方，一道一道異于尋常數據的光芒正從各個信息通道中傳回了玻璃球體。
他也不知道，那些光芒，在其他小世界內，被稱之為——
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