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股濃濃的涼氣從腳底冒了上來。程辛張了張嘴, 他很想質問村長, 質問他話語里的所有漏洞。然而村長的神情告訴他, 他所說的話, 沒有一句是假。
最終,是嚴楚楚先提出了問題。
「你說的那件事,是指哪件事?」嚴楚楚問道,「三年前那件事, 是一切挖心**的起因麼?」
在眾人的質問下,村長終于把三年前的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過去在村里,有錢的除了一個王家之外,還有一個任家。改革開放那陣, 村北王家的大兒子跑去拉貨車,賺了第一筆錢,又開了家運輸公司。大兒子雖然在城里娶了媳婦, 沒再回鄉下,不過也給家里人建了房子,買了地,因此富富貴貴,直至今日。
而村南的任家則更有戲劇性了。任家老爹任國棟是個瘸子,而他的老婆則有慢性腎病。兩個人算是破鍋配爛蓋,一直受村里人接濟。他們的小兒子遺傳了他們體弱多病的體質,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好在大女兒不僅沒遺傳父母的病,聰明伶俐,還長得尤其漂亮。
她的名字是, 任純。
「任純……」楚天舒咀嚼著這個名字,幾乎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昨晚看見的,那個小小的墳包。
因為家境貧寒,任純並不像村里其他女孩一樣,能夠有錢買得起漂亮的碎花裙,能夠有錢綁上帶著蝴蝶結的頭繩。她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褲子,和磨出了毛邊的白上衣。她用白色的手帕扎著馬尾,從江村的大街小巷走過,抬著下巴,直視前方,手里提著一瓶醋,又或者是一包鹽。
她並不富有,卻有著白得發光的皮膚,天鵝般美好的脖頸,和短了一截的藍褲子下露出的、骨肉均停的小腿。她不說話,也並不回頭。但所有男孩或男人的眼神,總會停在她的身上。停在她隨著兩只小腿輕巧的邁動,而在腦後隨著韻律搖擺馬尾上。
那根長長的馬尾總是在田路上搖擺著,馬尾搖擺過的地方,就是所有江村的男孩們聚集的地方。他們成群結隊地跟在任純身後,踩在她踩過的道路上,在夢中,在群聚中,編纂著自己和她的故事。
然而任純不看任何人,面對這片對她趨之若鶩的花花世界,她如同寒梅一般冷若冰霜。她唯一對之露出笑容的男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任國棟,一個是她的弟弟任秋。
任純十五歲那年,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任老爹帶老婆進城看病,回去的路上買了張彩票,全家終于算是時來運轉。
在中了兩百萬後,任純終于穿上了帶繡花的白裙,再不是那條被洗得發白的藍色褲子。她能夠去城里讀書,而她的母親也得到了妥善的治療。在村民們的殷殷期盼下,任家最終在村里開了家面粉廠,雇佣無業的村民們作為工人。然而在僅僅一年後,面粉廠就因為管理不善而倒閉,最終,任老爹更是死在了粉塵爆炸中。隨著粉塵爆炸一起隨風而去的,還有許多戶村民當年的收成。
「任母在爆炸案後,便瘋了。任純為了還債,輟學進城去打工,很多人在城里看見她打扮得妖里妖氣,穿著一身紅裙,挽著中年男人的手在商場里走……後來她回村還錢,晚上和弟弟吵了架,出門時喝多了酒,摔到湖里被淹死了。」村長顫著聲音說。
在她死後第三天,晨起去勞作的村民們在湖上看見了她的尸體。她依然穿著那件從城里帶回來的白裙,不再被白色手帕包裹的,漆黑的長發如海藻般在池塘中漂浮著,漂浮著……
而她被雪白的裙子,也如白色的蓮花,一瓣一瓣隨著水波的蕩漾,上下起伏。
因為橫死,因為**,她不配入村里的墳地。她的弟弟任秋求了許久,才讓姐姐在墳地的最邊緣有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任純下葬那日,只有任秋跪在任純墳前。他知道任純恨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那場爭吵,任純本不該從家里跑出去。
如果不是他的病……如果不是他對任純的拖累,任純根本不會回到村里。
她也不會在那個夜晚,落進深深的、墨綠色的池塘。
而如今,沉入池塘的她,要帶著所有人……下地獄了。
「有人听見那天晚上任純和任秋的爭吵,任純說這個世界上所有人心都是黑的,說完就跑出了家門……」村長回憶著那時的場景,「在她死後,這些事情就接二連三地發生,道觀里的清虛道長說,這是有厲鬼在作祟啊。」
「清虛道長?」張明戈問。
「清虛道長是三十年前來到江村的,在王家的幫助下修了清虛觀,在里面修行。這段時間應該是在閉關。」村長說,「就是他說,村里種種,都是因為厲鬼……」
「也就是任純了。」張明戈若有所思,「死前受盡折磨,死後怨氣不散,的確具有成為厲鬼的潛質……而且,還有血親尚在人世。」
「所以說任純就是那只挖心的鬼?」程辛詢問道,「她出生在二月,死在八月,所以每到這兩個月,都會有挖心**發生?」
村長點點頭︰「對,最開始,每隔幾天發生一件,累積到第三件後,就會有像你們這樣的人進村。之後便會有人的頭頂出現數字,每個數字代表一天,數字清零後,那些被標記的人就會一個個死去。之前那些人的任務,和你們都是一樣的……」
季南泉听著他的話,一時覺得毛骨悚然。
過去,或多或少的,他總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是由于命運的安排,才過來進行這場游戲。因此,他總是懷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去注視那些npc,去看著自己主宰他們的命運。
然而這次他卻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只是任務流水線上的一個,就像每一個原本認為自己獨一無二的鐵皮罐頭,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只是躺在冰冷的傳送帶上,前後左右無數個和它一模一樣的罐頭,都在被同樣的機械臂向內灌輸著同樣的豬肉……
那是一種猛然間發現自己只是一個零件的,不可名狀的恐懼。
然而他身邊的林槐卻完全沒有感覺到這種毛骨悚然的恐懼。他贊嘆道︰「難怪你們把我們接待得這麼好,原來是接待出經驗了啊,我就說里面的設施怎麼都挺齊全的,不是一蹴而就……」
季南泉︰……
很顯然,林槐即使是一個鐵皮罐頭,也是一個自信于自己所盛裝的豬肉因漲價有足足60元一斤,和其他的罐頭所盛裝的豬肉都不同的鐵皮罐頭……
「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說那只鬼是任純?」楚天舒直起了身。
幾個人因他突如其來的問話而面面相覷。程辛問︰「不然呢?」
「有人看見過她殺人麼?為什麼那只厲鬼就一定是任純呢?」楚天舒詢問著,「在法庭上給人判罪還要做有罪推定呢,你們這里……」
「陳渡看見過那只厲鬼。」村長蒼老地說,「雖然基本上,見過她的人都死了,但只有他暫時活了下來,雖然隔著很遠,但他依然能看出來,厲鬼是個年輕的女人……只是全身的關節,都扭曲折碎了。」
眾人靜了下來,好半天,楚天舒又問︰「那她為什麼要挖心呢?」
「不是……你從剛才開始都在杠些什麼啊。」季南泉吐槽著,「厲鬼就是任純,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麼?」
「從犯罪心理的角度,我覺得一個女生,一個漂亮的女生,即使是在變成女鬼後,也很難會選擇挖心的方式……而且挖心的方式,不會很容易把裙子染紅麼?」楚天舒撓了撓頭,「既然她那麼喜歡穿白色的裙子的話,即使是在死後,也不一定會希望噴涌而出的血液,把自己喜歡的衣服給染紅吧?」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從厲鬼的角度出發去想。」季南泉拍著桌子,「而且對于厲鬼而言,把衣服染紅了不是更好嗎!」
「我只是覺得變得強大是一回事,審美是另一回事。」楚天舒強調著,「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為了強大而從英倫美少年變成沒有鼻子也沒有頭發並會發出‘誒嘿嘿嘿’笑聲的**oss的……」
「總覺得你在含沙射影某個連名字都不能說的人……」
「其實說起來,有一件事我也很好奇。」廖觀疑惑道,「任純為什麼要選擇挖心呢?」
察覺到所有人的眼神向她投來,廖觀連忙擺了擺手︰「我不是說……說什麼恐怖的東西,我只是覺得,有那麼多方式可以用來殺人,為什麼偏偏是挖心呢?明明可以挖的東西還有很多啊,比如腸子啊,腦子啊……」
他話音未落,林槐的方向便傳來一陣笑聲。
廖觀看向林槐的方向,只見他用手做了個抓的動作,眨著漂亮的黑眼楮道︰「換位思考一下,是為了看心髒的顏色吧。」
「如果我是她,我也會想把村里人的心髒都挖出來,看一看是什麼顏色呢。」林槐輕松道,「墳墓被桃木牌鎮壓,還能夠這麼強大,要麼這個任純是個百年難遇的壯士,要麼就是——」
他看向村長。
「你對她的死亡存在隱瞞。」林槐冷笑道,「到底是什麼讓她有這麼強的怨念?一般的厲鬼,可做不出來這種事啊……」
「這……」村長擦了擦頭頂的汗,「她……」
「算了,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林槐興趣缺缺道,「你接著說吧。」
語畢,他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然而眾人怎麼看,都覺得他的意思是「請繼續你的表演」,而不是「請繼續**陳述」。
「……任純恨村里的人,她恨所有人。她恨那些人逼債,害她們全家走上絕路……她,她要報復我們每一個人啊……」村長蒼老的聲音在空氣中幽幽地回蕩著。
「……可是,這又不是村民們的錯啊。」程辛辯解著,「又不是村民逼她們走上絕路,面粉廠爆炸,也是誰也不想看到的事。而且村民們一年的收成都沒了,也難免會憤怒。」
「而且身為一個大學生,她應該有更多的方法可以賺錢吧。」季南泉也大辣辣地說,「為什麼非得傍大款出賣自己的**呢?這種不自愛的女人就是死了也是活該吧,只是可憐了她的弟弟,還要留下來被村里人議論。」
阮恬也點了點頭︰「就是啊……如果是我的話,我就算是……也不會去出賣自己身體的。」
嚴楚楚則扁了扁嘴︰「都什麼年代了還搞歧視這套?她能掙錢也是她的本事,憑什麼在背後風言風語說人家?而且誰說她就肯定是出賣身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