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嵐大祭司的頓住了步子,「赫嵐只听命于夜王陛下。」
「大祭司听命于夜王陛下,那……可忠心于陛下?」
夙鸞又問道。
她氣虛體弱,此刻與赫嵐大祭司說話便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吾乃南靖大祭司,只要吾族還居于南靖之地,便會世代忠誠于南靖大王。」
「好。」夙鸞深吸口氣,「你忠于南靖大王,本宮……如今也一樣,忠于夜王。」
赫嵐沒有說話,她無神的眼楮定定的看著一個點,並未有絲毫波動。
「大祭司,何謂忠誠……」
「……王後娘娘問這話又是何意?」
「大祭司,本宮認為,忠誠便是要那人好,要竭盡心力的幫助那人,要那人能在關鍵時候做出正確的抉擇。」
「……娘娘說的話沒錯。」
「既如此,本宮希望大祭司今日能真正行忠誠之職。」
「……」
「本宮……命不久矣,對嗎?」
「……」
「大祭司不必忌諱,無人比本宮更清楚自己經歷了些什麼,而此時的身體又是什麼狀態……」
「娘娘,夜王有令,稟告陛下之前,不許多言。」
「那是不讓你對別人多言,並未說不能對本宮直言,對吧?」
「……娘娘既然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又何必問赫嵐。」
「一日一日……我感覺得到……真真切切的感覺得到,生命一點點的在消逝……」
夙鸞淡淡道,
「我知道赫嵐大祭司有非同一般人的能力,可通曉古今,不然……夜王也不會讓您日夜兼程的趕來這里。」
「我只想問大祭司一個問題……」
赫嵐並非死板的人,即便雙目失明,她也能感覺到床榻上的女子,此時內心的自慚自愧和……戀戀不舍。
「娘娘問吧。」
「……可還有救?」
「……」
屋內瞬間就陷入了沉默,這略顯冗長的沉默,便是答案了。
夙鸞彎了彎唇,她心里早有不好的預感,如今不過是印證罷了。
赫嵐持著手杖,至今都還記得那一日,南靖夜王命她借神力尋人,記得她遭天譴失去雙目,也記得那人……來自異世,那人有一子,未來乃天下主宰。
每每憶起那日的情景,她都無比的慶幸自己竟只是失去雙目……
她在來霜花鎮之前,便已經知道南靖夜王尋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人,她當時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甚至質疑起當年所窺探到的天機可會錯了意。
今日站在這南靖王後的面前,她才解了疑惑。
「娘娘若無他事……」
「真的沒救了,一絲可能都沒有了,是嗎?」
「娘娘難道留戀這世間?」
「……」夙鸞愣了一下,看向赫嵐,大祭司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當年娘娘心灰意冷,早已沒了苟活于世間的想法,若不是月復中孩子,恐怕娘娘也早尋了短見……」
夙鸞的眼楮瞪的更大了。
她是第一次見到赫嵐大祭司……大祭司是如何知道她那時候的心境的……
「娘娘雖為月復中孩子繼續吃飯喝水睡覺,看似好好的養身體,可心思全無,信念已塌,還是熬垮了身體,最後在生產之時……放棄了。」
「……」
「是娘娘自己放棄了,這才讓他人趁虛而入。」
「赫嵐大祭司真是神力通天……」
夙鸞淡淡道。
「這世上玄妙之事何其多,赫嵐談不上通曉,琢磨數十載也不過模著一點點皮毛。」
赫嵐緩緩道,
「當年您放棄了生,選擇了解月兌,最後有幸留得一絲殘識,如今可以蘇醒。」
「……」
「但是這一絲殘識並不足以支撐您的身體,于是一日更比一日虛弱,直到香消玉殞。」
這些話,赫嵐本該只同胥夜說,只因她失去雙目也是因為此人。
她能算的世間諸多事情,卻唯獨算不得人心,
「當年您放棄的果斷,如今又為何心生不舍?」
這是大祭司不明白的地方。
這個問題對夙鸞來說可算是……誅心了。
「大祭司,若我說……我是舍不得夜王,您信麼?」
「不信。」
赫嵐算不出男女情愛之事,但當年王後心里對夜王有多少怨恨,她是知道的。
南靖王後叛逃南靖後,夜王殺了多少人……
起兵攻打炎國,又涂炭了多少生靈。
夜王性格孤傲,對王後有執念,她可以理解,但若是夜王能不計前嫌,帶王後回南靖繼續當……後宮之主,這就有點……
「罷了。」夙鸞淡淡道,「既然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將死之人,便也不會再繼續耽誤他人。」
此話又是何意?
赫嵐不解,失去雙目之後,她便失去了讀眼神通曉人心的能力。
「夜王一直停留在霜花鎮是因為我的身體。夜王在北宸砍下了夙穹的頭,本打算親自前往炎國取都城攻下炎宮,但現在大好的時機已經被我耽誤,我不想他再繼續因為我而耽誤了自己的大事。」
夙鸞語氣依舊淡淡的,或許是因為沒有氣力,也或許是因為她已經接受了將死的事實。
「若陛下真的是因為娘娘才耽誤了這等大事,那赫嵐便得速速向夜王稟明娘娘的情況。」
「大祭司,若是你如實稟明,陛下一定會繼續耽擱下去。」
「娘娘怎知夜王的打算?」
說實話,赫嵐並不相信她說的話,若是知道她將死,夜王應也不會多作糾結。
「……我便是知道。」
「……」
「縱然他不承認,我也知道。」
「……」
「霜花鎮的這幾日,雖不算與他朝夕相對,可每日大多數時間也還是在一起。他總是很凶,總是面無表情,總是說不出好話……」
「可就如我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孱弱,他的動作,語氣,神態也一日更比一日……柔和。」
「那人的眼楮是灰色的,從前我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如今卻從里面看到了……自己。」
夙鸞輕嘆了一聲,
「若是我早些看看,該多好……若是他將我從炎國迎娶回南靖的路上,我便敢認真的去看他的眼楮,認真的去看他……該多好……」
「大祭司,我知道你對我並無忠心,也無什麼好的看法……所以無礙。夜王不會為我放棄攻打炎國也好,大祭司不相信夜王會為我放棄攻下炎城也好,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
「我也不願意。」
「……」
「我也不願意他為我糾結,為我放棄些什麼……他心中有大業,總是緊鎖著眉頭,他的眉心有乾坤,謀的是天下大事……是夙鸞從來也不懂也永遠不會懂的天下大事……」
「夙鸞這一顆心,膚淺得很,只想讓自己在意的人,有更好的未來……」
「娘娘說這些究竟是想要赫嵐做什麼?」
赫嵐不明情愛,于是夙鸞這些略帶悲傷的言語,就只是一番矯情之詞罷了,雖只是矯情之言語,卻也將她給弄糊涂了。
「我希望大祭司能告訴夜王,我雖病的不輕,但只需要好好調養便能好起來。」
「……赫嵐不會也不可能向夜王陛下隱瞞事實。這是欺君,欺君之罪,赫嵐擔不起。」
赫嵐大祭司說完便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那便用大祭司自己的話說……」
「……」
「不是欺騙,只是想讓大祭司幫一個忙,只稍稍隱瞞一部分,讓陛下能安心去炎國……可好?」
「……」
「大祭司便說您會留下來陪我,看著我。」
「……」
「可好?」
「……娘娘這又是何必呢,也許直言您將死,夜王陛下會更果斷一些呢。」
「不會的。」
夙鸞搖頭,「我知他不會的。今日盧雲與他說起炎國之事時,他便沒有做出決定,若真能果斷,我的身體情況,他又何須在意。」
「……」
「大祭司,我方才問你,何謂忠誠。你也說了,我那些愚見你也是認同的,對嗎?」
「……」
「要那人好,要那人在關鍵的時候做出正確的抉擇,這才是忠心,這才是忠誠。」
「……」
「眼下對夜王來說,不要錯過這大好的機會,將炎國收入他囊中,以成他的大業,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赫嵐站在那,許久都未曾動過一下。
目不能視,耳朵便能听得更加倍的清楚。
王後說話的語氣雖然虛弱,但是每一句話卻又竭盡肺腑。
她與胥夜之間的愛恨糾葛,她雖解不透,但至少,此刻夙鸞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她能判斷出……是真誠的。
「大祭司……您是南靖國的大祭司,只有南靖國強大,您和您的族人才能安然,不是麼?」
「……」
「南靖夜王有雄圖霸業,他想做的就是九國歸一,大祭司不會不知道。」
「……王後娘娘,赫嵐記得炎國是您的母國。當年夜王因為你叛逃而對炎國發動了戰爭,這些年,炎國戰爭從未停過,您的心里對炎國百姓無愧麼?」
「我說了……我很膚淺,心里只裝的下自己罷了。」
「既只裝的下自己,又為何要為夜王考慮?」
「……」
夙鸞咬緊了唇,雙手握成拳頭……
赫嵐還在等夙鸞的回答,卻全然不知自己的步步逼問,讓夙鸞緩緩走到了崩潰邊緣……
她也努力的想要理清楚她和胥夜之間的關系,也想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胥夜考慮……
想知道炎國是她的母國,為何她一點感情都沒有……
炎國身處戰火之中長達數年之久,她卻絲毫沒有感到愧疚……
可為何,夜王因她誤了大事,她卻內疚至極……
她也很想知道原因。
除了她自己,她還想知道胥夜的心里到底裝了些什麼,想知道胥夜究竟為什麼對她如此寬容,為什麼願意忍她……
她想知道的那麼多,本以為來日方長,將來她總是可以理清楚頭緒,她總是可以看得清楚那人的心……
可生命力真的就這樣從指縫間流逝掉了。
她甚至不敢多問一句她還有多少時日……
大祭司說得對,當年是她放棄了生……所以怨不得如今日日孱弱……最終香消玉殞……
這麼短的時間,她實在是無暇再去弄清楚這諸多的糾葛,諸多的疑問。
于是……
她所能做的,便是……從心。
「我要他好……」
四個字,字字顫抖,她用盡了全力,不讓自己崩潰。
「你的問題我回答不了,我只是想要他好。」
「……」
赫嵐眉頭攏了起來。
「大祭司,你就當我是自作多情可好,就當我是把自己看的太過重要……可好?」
「……」
「幫我這個忙,不要讓胥夜知道。」
赫嵐抿緊了唇。
「你幫了我這個忙,我的心願得以成全,胥夜的大事能成,而大祭司你……你也是希望南靖好呀,對不對?」
她反反復復的請求著……
倒是沒了先前王後的架子。
赫嵐在南靖也歷經了兩朝,上一朝,大王後宮充盈,于是妃子之間勾心斗角無比狠厲。
妃子想要得寵,恨不得將大王能圈在自己的那一方苑子里長長久久,時間久一些,妃子們便想要捧自己的孩子上位……
那才叫……只裝得下自己,也只裝自己。
眼前的王後……雖弱氣嬌小,不懂國家大事,但也是竭力的在為夜王著想了……
「王後娘娘,赫嵐可以幫你這個忙。」
「……真的?!」
夙鸞大喜,磨了這麼久的嘴皮子,終于讓大祭司點頭了!
「但赫嵐有個條件。」
「大祭司您說。」
「夜王聰慧過人,若赫嵐隱瞞他,將來被夜王發現了,定不會饒赫嵐。」
「……你就說是我的意思,他……」
「王後還不夠了解夜王,若將來王後隕去,夜王知道赫嵐有所隱瞞,決不可能輕饒赫嵐。」
「那大祭司您說該怎麼辦?」
赫嵐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夙鸞,貼在她的耳朵上說了幾句話……
聲音輕不可聞,只見夙鸞的眸子一再的瞪大。
赫嵐直起身體,她定定的看著夙鸞,
「不知王後娘娘可願意?」
夙鸞抿緊了唇,眸子微微顫動,不自覺的吞了一口口水……
「赫嵐大祭司……」
「王後娘娘不願意也無可厚非。只不過赫嵐也不能——」
「我願意!」
「……你是不是白痴!」她腦海中,蘇鸞的聲音驀的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