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听見他的話,對面的建陽帝終于停下手中動作。半顆月兌了皮的紫葡萄,滾到碎冰里。
小祝也仰著頭,盯著他。
一大一小,兩雙眼楮,都凝凍在他臉上。
楊玦笑眯眯的︰「父皇沒有听清?」
建陽帝不說話。
小祝把葡萄撿了起來︰「殿下方才不是說國師還是不肯見人麼?」
「旁人是旁人,父皇是父皇,豈是一回事?」楊玦擦干手,又將桃子拿起來。
一口下去,照舊一手濕漉。
這桃子汁水豐沛,仿佛是水做的。
他三兩口吃完,又慢慢擦起手。
對面,建陽帝低下頭,和小祝耳語了兩句。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好半天倆人才分開來。
小祝道︰「罷了,皇上畏熱,還是等國師哪日心情變好自個兒入宮來再見吧。」
他的話,便是建陽帝的意思。
楊玦乖巧應是,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建陽帝話鋒一轉,拍拍桌子,問道︰「婚事怎麼辦?」
「誰的婚事?兒臣的?」楊玦裝傻,從盆中撈出一塊碎冰。他掌心火熱,很快便將冰塊融化。
寒氣逼人的水,在指間流動,將桃汁留下的黏膩一一消去。
他和建陽帝對視著。
皇帝的表情很冷漠。
「當然是你的。」建陽帝模貓似的,模起侏儒的腦袋。那些枯草般的頭發在他手下,如同最上等的皮毛。
小祝半眯著眼楮,似乎很享受。
楊玦捏緊手里的冰塊,冷銳的稜角幾乎扎破他的皮膚︰「女人罷了,父皇再給我挑一個不就得了。」
他話說得很輕佻,建陽帝卻沒有生氣,只是道︰「誰都可以?」
楊玦笑笑︰「自然,只要是父皇挑的,誰都好。」
「那就再看一看吧。」建陽帝垂眸看著小祝,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楊玦怔了怔︰「父皇為何這般喜歡小祝?」
話一出口,他背上便有冷汗沿著 骨流下。
他湖涂了,竟然月兌口而出。
「不是,我並非……」他慌張地支吾起來。
小祝大睜著眼楮︰「殿下很好奇?」
楊玦長到這般歲數,還是第一次當著他們的面問起有關小祝的事。
建陽帝好像也有些怔忪,但楊玦還未看清他面上神情,便被小祝擋住了視線。
小祝坐起來,建陽帝低著頭,臉上表情正巧被他遮了個嚴實。
隔著小祝的身體,建陽帝沉聲道︰「你不必知道。」
一個「不」字,斬釘截鐵。
他講話的時候,聲音一直都是輕輕的,只有這一刻,壓低了聲線,透露出不悅。
楊玦知道,自己果然問錯了話。
若說人人都有逆鱗,那建陽帝的逆鱗,便是小祝。
區區一個弄臣,一個玩物,卻比親生的兒子還要緊。
楊玦看見建陽帝的手搭在一旁的佩刀上。
他雖是帝王,卻永遠刀不離身。
楊玦連忙另起了話頭︰「如今看來,國師當時倒不算多心,靖寧伯的確同復國軍有染。」
「有證據?」建陽帝還是低著頭,口氣硬邦邦的,似乎已經不想繼續同他談下去。
但楊玦起了頭,只好硬著頭皮道︰「雖無明證,但靖寧伯府的事,多少也算旁證吧?」
「小祝怎麼看?」建陽帝終于抬眼看向前方。
小祝卻將腦袋垂了下去。
似在沉思,他半晌沒有言語。
良久,他才輕聲道︰「殿下所言,應當無誤。」
他那一貫聒噪的聲音,此刻听上去卻很平和。
楊玦暗松一口氣︰「靖寧伯也是能耐。」
「可不是麼……」小祝撇了撇嘴,原就丑陋的面孔變得更加難看,「都叫他騙了。」
「皇上可是真心疼惜他的。」
疼惜?楊玦想笑,竭力忍住了︰「是了,父皇一向很器重他。」
「唉,說來頭痛,那幫烏合之眾竟然還不肯死心。」小祝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侏儒的手,還是幼童模樣。
楊玦默然。
他們一直以為復國軍的殘黨不剩多少,就是信陵王也可能已經死了,但如果靖寧伯是復國軍的人——
那形勢恐怕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穩定。
楊玦悄悄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水閣外。
烈陽下,鮮紅色的橋欄看起來那樣綺麗。
風里應當只有荷葉清香,但楊玦聞到了並不存在的血腥味。
他忽然很想問一問建陽帝,夏國不好嗎?
雖說沒有大昭的時候,夏國只是襄國的屬臣,地方不大,還得上貢,但彼時,襄國的嘉南帝只是個平庸的皇帝。
兩國一直都算交好。
夏國的處境並不艱難。
笠澤之變前,沒有人想過夏國會反。
建陽帝的野心,一直都藏得牢牢的。
楊玦把已經涌到嘴邊的話,用力咽回去。
他們雖然贏了,但有一半是因為嘉南帝從平庸變成了昏庸。若不是他,他們不會那麼容易地殺進皇城。
當然,也是因為他,才有的復國軍。
因為若是沒有他,襄國也許就不會輸。
既有「也許」,怎麼讓人甘心?
楊玦的目光,落回父親身上︰「鎮夷司……讓兒臣接手如何?」
「你想要?」請求是突然提出的,但建陽帝的口氣卻似乎早有預料。
楊玦面露恭謹,溫聲道︰「兒臣想要。」
薛懷刃不在,鎮夷司沒了主人,早晚要另選個人頂上去,他想要再好不過。
畢竟六皇子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
建陽帝道︰「那就這麼辦吧,交給你,朕也放心。」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
楊玦起來謝了恩。
桌上的冰塊,還在散發涼氣,外頭卻越來越熱了。
建陽帝仍然抱著小祝︰「還有一件事。」
「何事?」楊玦想走,邁不開腳。
建陽帝眨了下眼楮︰「壽春的婚事。」
他雖然是個長得再男人不過的男人,但睫毛長而濃密,比許多女孩子還要漂亮。
楊玦眼角抽搐了下︰「以壽春的年紀,再晚兩年也不要緊吧?」
又不是要送去和親,老頭子為什麼這麼急?
「壽春公主的年紀雖然不算大,但殿下不是不小了麼。」回答他的,是小祝。
楊玦不看他,只盯著建陽帝︰「兒臣愚鈍,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小祝只是建陽帝的傳聲筒。
他平日和大臣說話,總讓小祝轉述,但楊玦不想听了。
建陽帝冷冷道︰「離開壽春,你才能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