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李滿囤的生日,紅棗一早就打發謝文華領著戲班子去桂莊,她自己則去得晚些——她得讓謝尚當著所有人,尤其是族人的面把壽禮呈給她爹娘,以免她爹娘往後穿狐皮的時候她女乃跟人說三到四。
紅棗到時李家三房人和她小姑李杏花一家都已經在了,陳寶陳玉也在了,只她大姑和大姑夫還沒來。
進屋先拜壽。謝尚和紅棗首先呈上壽桃壽面壽酒一類,接著呈上玉石碧桃盆栽。
謝尚端著藍地粉彩牡丹花紋的琺瑯花盆笑言道︰「不惑但從今日始,知天猶得十年來。蟠桃捧日三千歲,古柏參天四十圍。」
「岳父,家父命我代呈這盆玉石碧桃盆栽為您賀壽!」
過去幾年,李滿囤頗見了不少世面。他看眼前的盆栽葉翠花紅,九個拇指蓋大的小桃子個個粉白飽滿,嬌女敕欲滴,便知玉石成色極好,價值不菲,連忙雙手接過,直道生收。
其他李氏族人見狀也是嘖嘖稱奇。李滿園更是直言不諱道︰「這玉石桃樹我在府城從沒見過,想是只有京城才有!」
「這樹必是謝老爺從京城捎回來的。大哥,你好福氣啊!」
李滿園贊得情深意切,李滿囤聞言自是高興,他轉身便把玉石盆栽放在幾案上供著的金魁星旁邊。
李高地看看金魁星又瞅瞅玉石盆栽,心里很不得勁——去歲他過六十大壽,紅棗公婆一點表示都沒有。
看李滿囤擺好盆栽,謝尚接過紅棗遞來的衣包後又道︰「岳父,這是我和紅棗孝敬您的壽禮,祝您壽比松山歲歲青,福如雲海轉轉高!」
李滿囤看是衣裳也沒當回事,接過後爽快笑道︰「尚兒有心了。」
紅棗也把手里的衣裳包遞給王氏,順帶拉了拉她娘的衣袖。
王氏會意,笑道︰「這一大包衣裳,我瞧瞧!」
說著話,王氏打開手里的包袱,看到里面隨著包袱解開而自動展開的狐裘,王氏吃驚得低呼一聲︰「狐皮鶴氅?」
見多了紅棗和謝尚的雪褂子,現王氏也能一眼瞧出狐狸皮了!
李滿囤聞言一愣,轉即打開手里的包袱後,看到也是一件長毛皮袍,不覺喃喃道︰「這也太貴重了!」
似謝子安給的玉石盆栽,李滿囤參照玉石頭面估價,大概在百五十兩銀子左右——李滿囤覺得他年底給親家回禮還回得起,但這一件狐裘,最少也得二百兩以上,而且還是兩件,這就是四五百兩銀子了,都抵他莊子一年的收入了。
「娘,」紅棗笑道︰「這狐皮是年前我婆婆听說我在收狐皮而特地拿給我的,說是去冬我公公在京新收的。」
「你和爹就放心穿吧!」
听完狐皮的來歷,李滿囤和王氏知曉紅棗送這狐裘是得了公婆允許的方才放了心,但王氏依舊附和男人道︰「尚兒,這狐裘實在太貴重了!」
謝尚笑道︰「岳父、岳母,紅棗早有心給二老做身皮袍了,她自前年府城的鋪子開張後就讓人收,只一直沒有收到。」
「去冬我爹在京機緣巧合忽然收了好幾件狐裘,如此我娘便與了紅棗這兩件。」
「岳父岳母,這也該是紅棗孝敬您二老的心誠,該您二老穿狐裘,不然如何能趕現在就得了皮裘呢?」
「您二老就收下吧!」
李滿囤和王氏推月兌不過終收下了皮裘,李氏族人見狀少不得又恭維起來。
人群中心的李高地則心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感情在謝尚眼里他是不該穿狐裘的了!
于氏不用說更是郁悶得想撞牆。她至今想一條紅綢裙子而不可得,而繼子夫妻卻穿上有錢也難買的狐狸皮了。
李貴雨年後已經十六了,但還沒能背下《五經》,而今春開筆做文章,他也深刻得感受到月復內空空,有心無力。
李貴林說他是書還沒讀懂背透,時文也背得太少的緣故。
李貴雨心知李貴林說得沒錯,但卻深感絕望——再有兩年、至多三年他必是要家去種地了!
他實在很不甘心!
李貴雨完全搞不懂紅棗為什麼能這麼好命?
乳臭未干的與人做媳婦就能得丈夫喜歡不說,公婆也縱著她把銀子幾百兩幾百兩的往娘家搬——簡直聞所未聞。
李貴雨打量紅棗。他看紅棗今兒穿了一件和謝尚一樣的紅底金繡團花牡丹的袍裙配上頭上一套足金紅玉牡丹頭面和脖頸處金項圈上掛著的青色美玉無奈嘆了一口氣︰紅棗身上怕是隨便拿出一件東西來都夠他再念十年書了。
陳玉就坐在李貴雨旁邊,他听到李貴雨的嘆氣不覺撩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城里念了三年書,陳玉終于理解了他娘想他進城的苦心——雉水城的繁華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的說話行事,和他們青葦村完全不同。
陳玉喜歡雉水城,他不止自己想留在雉水城,而且還想他哥陳寶也留下。
他哥陳寶今年已經十八了。年前他爹就已說了讓他哥再念一年,今年十月就家去娶親生子。
他爺女乃年歲大了,他哥得趕緊給他爺女乃生個重孫子,如此他爺女乃到了地下也不用受苦了——據說見了重孫的人都是閻王老爺的坐上客,即便生前有啥過失,也不會過堂審訊,就能直接投個好胎。
陳玉不想他哥回青葦村,但奈何他家城里沒營生。
陳玉鄙視李貴雨的無病申吟,心說李貴雨在一家子搶了他大舅的家產後還有啥不滿足的?
近城的二三十畝地呢,有錢都沒地買去!
李玉鳳站在人後雖然沒看到謝尚和紅棗送的壽禮,但從兩人的言語和族人的驚嘆中還是知曉了禮物價值不菲,不覺往牆角退了退︰曾被頂在輿論風口浪尖的李玉鳳現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目。
跟著她爹李滿倉賣了一年的菜,李玉鳳已然明白富貴如謝家只是鳳毛麟角,城里大部分人家的日子過得也是精打細算。
似她將來能有兩套宅子收租,然後再有路邊小鋪維持生計,便已蓋過城里許多統共就只幾間房屋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人家。
李玉鳳覺得在她作了搶婚書那樣的大死後還能有現在的日子已是難得,她實不想再去礙紅棗的眼,以免節外生枝。
雲氏是三月十六進的京。時會試還在考,而謝子安作為閱卷官和考生一起被關在貢院。所以謝尚三月三十收到的京里來信是由雲氏口述,謝承華代筆。
雲氏在信里大力贊揚了姜糖片。進京的路上謝奕沒事,反倒是雲氏暈船,吃了不少的姜糖片來緩解反胃。
謝尚見信自是高興,和紅棗致謝道︰「紅棗,還是你有心。娘寫信來夸你呢!」
紅棗笑應道︰「若不是大爺顧惜手足,我也想不到。」
謝尚笑道︰「那咱們這回算是無心插柳了?」
紅棗點頭︰「可不就是!」
「而且往後咱們的糖鋪又將多一樣姜糖片了!」
紅棗想法挺好,但不想是這時節沒有女敕姜了——她家冰窖存的一點只夠自家吃,而老姜做姜糖片有渣,口感不好。
紅棗不想壞了鋪子名聲,便不打算做。
反正她現也不急等錢用。
天還不算熱,紅棗時間多便每每的和謝尚去謝家村騎馬。
這天紅棗在細水河岸邊看到久違的薄荷,忍不住大喜——還有比清涼的薄荷糖更適合夏天的糖嗎?
第一批薄荷糖做出來,紅棗給午後家來的謝尚嘗了一顆,自己也跟著吃了一顆。
謝尚頭一回吃薄荷糖,不是一般的驚艷。
「紅棗,」謝尚問道︰「這什麼糖?怎麼吃起來這麼清涼?我原本有些困,但吃了這個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紅棗含著糖笑道︰「這是薄荷糖。」
謝尚訝異︰「薄荷?」
紅棗解釋道︰「大爺,薄荷是一種藥草。似我娘家先前喝不起茶的時候便尋了薄荷家來泡茶。這薄荷有清涼解暑的功效,我先前在家常用。」
「昨兒騎馬瞧到,我便讓人割了些家來做糖,看看能不能賣!」
「好賣!」謝尚鼓掌道︰「一準好賣!」
「夏天晝長夜短,人易犯困。午後吃顆薄荷糖消困倦,挺適合讀書人!」
吃完薄荷糖,感受到嘴里的清新,紅棗覺得她今晚她可以炸盤蒜香骨吃。
橫豎她婆不在家,現家里就她說了算!
晚飯桌上,謝尚看有一盤子炸得金黃的排骨便夾了一塊。
不想剛咬一口就為排骨前所未有的肉香所迷醉,不禁出聲贊道︰「好香!」
紅棗噗嗤一笑︰「大爺,覺得好就趁熱吃,涼了味就散了!」
說著話紅棗跟著也夾了一塊送到嘴邊啃了起來。
謝尚聞之有理,便不再多問,和紅棗一起埋頭吃……
吃完謝尚又問,紅棗拿一顆薄荷糖塞謝尚嘴里,然後自己也吃一顆後方道︰「大爺,剛吃的蒜香骨,是將排骨拿蒜汁浸了之後下鍋炸的,那香是蒜泥油炸後的蒜香。」
「竟然是大蒜!」聞言謝尚驚呆了。
反應過來,謝尚便不吝嗇地夸獎道︰「紅棗,你太厲害了,竟然能把大蒜做這麼香!」
謝尚雖不下廚,但從書里知曉大蒜味臭,為人不喜。
謝尚見紅棗能化腐朽為神奇,把人人厭惡得大蒜做得他都喜歡,實在不是一般的賢惠。故而當下的夸獎極是真心實意。
紅棗看謝尚與她婆婆完全不同的反應有些意外,然後便覺得自己有些欺負人。
「大爺,」紅棗提醒道︰「這蒜香骨雖然吃起來香,飯後卻得吃些薄荷或者茶葉去口氣。」
「而且最好晚上吃,方不會影響到旁人。」
「嗯,嗯,」謝尚含著糖點頭道︰「紅棗,你不止菜做得好吃,想得也特別周到。」
世間萬物都是相生相克,比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故而能倒背《易經》的謝尚極容易得接受了紅棗關于吃蒜後再吃薄荷克化的套路,一點沒覺得哪里不對。
紅棗見狀自是覺得謝尚不是一般的上道。
眼見謝尚對蒜香骨都接受良好,紅棗覺得她可以給謝尚嘗試一回大骨砂鍋。
幾天後一向食不厭精,燴不厭細的謝尚在晚飯桌上看到一鍋粗獷的豬大骨。
「紅棗,」謝尚探身仔細看了一回豬骨頭,然後方抬頭問道︰「這是什麼骨頭?」
紅棗回應道︰「豬腿骨?」
一向只吃豬小排的謝尚第一次意識到豬跟雞羊一樣也是有腿骨的。
謝尚坦誠自己的無知︰「這豬腿骨我還是頭回見,咦,以前我怎麼都沒吃過?」
紅棗笑道︰「其實大爺家常吃的小排湯都有放豬腿骨熬制,只這豬腿骨碩大,裝盤不好看,且吃起來不雅,所以都不曾上桌。」
「我也是先前在家吃過,今兒偶爾想起才讓廚房人特煮了一鍋。」
「大爺,你要不要嘗嘗這敲骨吸髓的味道?」
敲骨吸髓?謝尚沒想這成語還能這麼用。
一時好奇心起,謝尚忍不住笑問道︰「怎麼個敲骨吸髓法?」
紅棗拿半根腿骨放到謝尚面前盤子里告訴道︰「這是拿斧頭劈開的半根腿骨。」
接著又拿一根抽了芯子的柳條充當吸管插到骨頭里,另一頭送到謝尚嘴邊,紅棗笑道︰「大爺,你吸吸看,小心燙啊!」
謝尚依言吸了一口,然後便驚奇道︰「真的有骨髓啊!」
「原來豬骨髓是這個味道,還挺好吃的!」
看到謝尚完全一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驚喜模樣,紅棗實在忍不住好笑。
紅棗見謝尚吸得歡暢,便也拿一根腿骨吸了起來……
謝尚咬著柳條吸了很久,直把骨頭都吸空了,方才放下。
謝尚想問問紅棗下面怎麼吃?抬眼看到對面的紅棗正用她剛長齊的新牙啃骨頭,謝尚便也沒啥猶豫地抓起骨頭送到嘴邊有模有樣地啃了起來……
顯榮見狀下意識地閉了下眼楮——他瓊枝玉樹一般的大爺啊,就這樣被大女乃女乃給帶壞了!
這老爺和太太回來了,他要怎麼交代?他爹會打死他吧?
一定會打死他吧!
為了不被打死,顯榮決定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橫豎無論老爺太太還是他爹一時半會都不回來,他能多活一時是一時。
謝尚實在是孺子可教,紅棗和他一桌吃飯著實很舒心。紅棗為了獎勵謝尚,這天紅棗做了兩碗珍珠女乃茶。
謝尚做夢也沒想到藕粉圓子還能跟女乃茶配到一處,而且味道和口感還是如此地天造地設、開天闢地——謝尚激動得都跟紅棗一樣亂用成語了。
當晚,謝尚按捺不住自己發現新大陸的激動給他爹謝子安寫了一封長達五頁的七律長詩用于描述珍珠女乃茶的做法和味道,然後打發顯榮隔天一早走驛站送去京城——他等不及要與他爹分享珍珠女乃茶了!
吃吃喝喝中,這天就臨近端午。
看到家里的船已備好貨物準備進京,紅棗便讓陸虎把幾箱子薄荷粉和十幾盆薄荷送到船上一起捎進京——張乙已經確認京城莊子沒有薄荷,想做薄荷糖得從雉水城捎薄荷。
紅棗覺得這薄荷粉做起來費事運起來費時,倒是京師本地化種植才好,便捎了幾盆薄荷讓張乙安排人試種。
打發走船後,紅棗和謝尚去桂莊送節禮。
母女閑聊間王氏提到陳玉十月十六結婚的事。
「紅棗,」王氏告訴道︰「你桃花姑定這個日子是為了照顧你爹。不然臘月成親,這天若跟去年年底一樣天天大雪,你爹就去不了了!」
「現在定這個日子,不冷不熱,我和你弟也都能去!」
生了兒子又長了見識,王氏現終于不怵大姑子李桃花了,也有膽氣去陳家拜見舅舅舅媽吃席了!
紅棗想想青葦村的荒僻,提醒道︰「娘,你和爹去時多帶幾個人!」
「嗯,」王氏點頭︰「你爹也這麼說。去時除了車夫,再帶四個青壯,每人帶上柴刀和扁擔!」
紅棗至此方才覺放心,點頭道︰「爹想得周到!」
柴刀和扁擔是朝廷允許的農具,她爹作為莊戶隨身帶著既能防身又不觸犯國家法律。
紅棗覺得她爹《大誥》沒白讀,擦邊球打得棒棒的!
紅棗掂量了一回陳玉的親事,然後方和她娘道︰「娘,我出門前大姑替我出了不少的力,現陳玉哥哥結婚論理我原該去,但有一樁,你女婿是他們家的長房長孫,且公婆現都在京師,我實不好開口讓他去大姑家吃席、甚至過夜,而累家里的老太爺擔憂!」
聞言王氏趕緊解釋道︰「我就是白告訴你一聲,並不是叫你去的意思。」
「你爹也不叫你和你女婿去。你女婿是金奴銀婢捧著的人,如何能去那窮山僻壤?去了,你姑也拿不出東西來招待,沒得讓她為難!」
「那我到時便只備一份賀禮吧!」紅棗道︰「娘,你替我捎去,再替我祝願祝願。」
王氏笑道︰「這樣最好了!」
「娘,」紅棗又問︰「陳寶哥哥都要成親了,那陳玉哥哥的親事定下了嗎?」
「唉!」王氏搖頭道︰「這孩子念書念的心大了,看不上周圍的姑娘,說要找個識字的媳婦,這讓你姑到哪里找去?他的事就這麼拖著了!」
紅棗沒覺得陳玉的想法有啥不對——這人有了溫飽,可不就追求精神共鳴嗎?
比如她,不也是寧可做謝家的童養媳,也不願嫁個殷實莊戶嗎?
紅棗覺得她娘那句「心大」有些刺耳,便道︰「娘,這俗話都說婚姻是緣分。陳玉哥哥的親事沒定,想是緣分還沒到。」
「娘,比如你和爹結親結得也晚,但咱們村現誰有你的福氣?」
王氏聞言總是歡喜,笑道︰「就是這話了。你爹也說這命中有時終須有,讓你姑別老念叨陳玉!」
作者有話要說︰ 公婆不在家,紅棗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