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天, 村里家家都用上了李滿囤家的摘果竹筒。
看著院里一擔擔由李滿倉、李滿園擔回來的果子。忍了兩年的于氏終于抓到了李滿囤的把柄, 與李高地抱怨道:「我先前說滿囤偷摘果子賣,你總不信。」
「現在, 看到這竹筒,你總該信了吧?」
眼見李高地蹲地上吸煙,不說話, 于氏又道:「滿囤,打小,就心思重。」
「一天到晚陰沉著臉,性子特別獨。」
「他和我不親,也就算了。橫豎我是個後娘。但他和你, 你可是他親爹啊,也全沒個笑臉。」
「原以為長大了性子會好一些。結果你看, 他都干了些啥?」
「咱祖祖輩輩, 誰不是老實摘果子?」
「他呢,為了偷賣一點果子, 竟是連這種法子都想出來了。」
明明是為了偷果子, 于氏最氣不過的就是這一點:但村里人卻眾口一致的夸贊李滿囤巧思。
眼見李滿囤在族里、村里名聲越來越響,存在感越來越強,于氏的內心也越來越焦慮。
自古都是雪中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先前于氏敢蠱惑李高地那樣分家,不過是欺負李滿囤沒錢沒勢,故而沒人替他說話罷了。而現在李滿囤時來運轉,發了財, 這族里村里的風聲可就漸漸地變了。
以前,村里誰知道李滿囤是誰?但現在,村里是個人都知道。連帶的李氏三房分家的事也被越來越多的人議論。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一口咬定她是後媽,苛待了繼子。
第一次,于氏感受到了輿論的壓力。同時,于氏也深刻地體悟到李滿囤的長子排行在別人口里是多麼的神聖而不可犯。
由此,于氏想到了一種最壞的可能。現家里房契地契都還是李高地的名字,若是哪一天李高地有了長短,這李滿囤以長子大義,奪了她親子滿倉的房地,那可如何是好?
日益加重的危機感讓于氏越說越氣:「當家的,你說滿囤這是得多防著你這個親爹和我這個後娘,才藏這麼嚴實啊!」
「偏外人不知道,還直夸他。」
「當家的,這你得出來給族里說句話。」
「不然,由著他,把族里的小輩給帶歪了,可不好!」
雖然阻止不了李滿囤發財,也阻止不了李滿囤成為里甲,于氏想:那她就得盡力阻止族里人心向大房的靠攏。不然,往後的李滿囤有錢有人,這李氏三房可就沒她兩個兒子的地了。
近來為李滿園的沒出息和李滿囤的離心氣得上火的李高地,耳听于氏左一個偷,右一個偷,終是怒了。
「閉嘴!」李高地恨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咧咧。」
「你沒事瞎咧咧把這家都給咧分了,還不滿意?」
「現你又要咧什麼?」
于氏最怕的事,來了!
一听李高地把分家的鍋扣在她的頭上,于氏當即就開始叫屈。
「當家的,」于氏哭道:「這些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滿囤是不是我生的,但我來時,他也才五歲。」
「人人都說生兒不及養兒恩。」
「我把他養大,難道他做錯了事,我還不能說兩句嗎?」
「滿囤都做錯啥了?」李高地輕蔑道:「你別拿果子說事。」
「但凡你平素肯把紅棗和金鳳、玉鳳一樣看待,家常分她幾個果子。」
「滿囤也不會生這個法子。」
李高地又不是傻子。第一年李滿囤地里果子少,第二年他不會留心瞧嗎?于是他瞧過這麼幾次,也就看出端倪了。
每次都是少那麼幾個熟果子,這有啥好說的,定是叫紅棗給吃了唄。
由此,李高地也留意到于氏總是在紅棗同王氏出門的時候給幾個孫子孫女分果子。于是,李高地還有啥不明白的––于氏偏心,滿囤舍不得孩子,就私底下彌補了。
不過,李高地以為這都是家常小事,就和先前家里的另一個雞腿,于氏總是給滿園,而不給滿倉一樣。算不得什麼。
女人嗎,哪個沒點小心眼子?李高地作為男人,也犯不著為點果子就大動陣仗。他覺得似滿囤這樣處理就很好,大家都各自相安。
所以,李高地對于李滿囤過去兩年都摘不回果子,不發一言。
先前不放在心上的事,現李高地回想起來,方才恍惚覺出一個問題:先滿囤在私底下責怪于氏偏心的時候,都是怎麼想自己的?是不是覺得自己也偏了心?
若是這樣,李高地想,他這不就是讓于氏給連累了嗎?
天地良心,他是不大喜紅棗是個賠錢貨,但也犯不著少紅棗一口果子。他對紅棗可是和玉鳳、金鳳一樣看待的。
「都是你!」李高地指著于氏罵道:「幾個果子,也要和孩子計較。」
「害得我們父子離了心。」
「你,你就是個攪家精!」
罵完于氏,李高地氣急敗壞地出去了,只留于氏在院里哭泣。
李高地、于氏吵架的時候,家里只有錢氏和她的兩個孩子。
錢氏眼見公婆吵架,大氣也不敢出。
自八月節後,于氏看錢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楮不是眼楮。無事還要尋隙罵她,現于氏受了公公的責罵,沒得又拿她撒氣。她惹不起,只能躲著。
直待隔著門听到于氏哭聲低了,自己回了房,錢氏方低聲囑咐兩個孩子好好呆在房里,然後自去後院菜園摘了菜,提到河邊去洗。
李滿園並不是個勤快人。分家後,他還是跟分家前一樣一天只挑一擔水。
分家前,李家擔水除了李滿園外,還有李滿囤和李滿倉。這兩個兄長都是勤快人,擔水擔滿水缸不算,還會額外擔一擔水,擱桶里留用。所以,分家前,錢氏從未為洗衣洗米下過河。家里的水,隨便她用。
分家後,李滿囤搬了出去,家里挑水還有李滿倉。錢氏也沒覺得家里水不夠用。
但這次秋收,自家獨自開伙的第一天,錢氏就感到了水荒。
早起,李滿園和李滿倉一起出門,擔了一擔水回來,注滿了水缸。
錢氏敞開用水慣了,早晌不過做了頓午飯,洗了盆衣裳,水缸就空了大半。
午飯後,錢氏洗了碗,然後又做了頓晚飯,這缸底就見了天。
當晚李滿園抱著吃雞腿的熱情去上房吃晚飯,結果卻只吃了幾塊雞胸肉不說,還遭他爹李高地一頓罵。李滿園心情很不美麗。所以回屋听見錢氏讓他挑水,當即就怒了––他地里勞苦一天,一只雞腿都沒吃上,至晚還要挑水,有這麼使喚人嗎?就是給地主家扛活的長工,也沒有帶晚做活的。何況早起,他又不是沒挑水,水哪有用這麼快的?
錢氏辯解說自己只是做飯,洗衣服,並沒浪費水。便即就為屋外听動靜的于氏給罵了個狗血踫頭。
「懶斷了手腳的娼婦,」于氏隔牆罵道:「成天只知道坐屋里享福。」
「村里誰家的媳婦不是下河洗衣?」
「落到你,就是不行?」
「就要男人把你供起來,給你擔水洗衣?」
「可憐我,兒子養這麼大,自己都沒舍得使喚過,現卻給別人往死里使喚。」
「兒啊,我苦命的兒啊!」于氏開始哭嚎。
李滿園一听他娘于氏開始哭,立又罵錢氏:「不會過日子的敗家娘們。」
「往後,我每天就挑一擔水吃用。」
「衣裳,你都給我下河洗!」
李滿園說到做到。當天竟就真沒再出門挑水。農忙一天,手臉竟是連洗都不洗就睡下了。
錢氏連帶孩子也都沒水洗漱。夜里,錢氏哭了一場,方才睡下。不想躺下後,鼻尖聞到李滿園生上的汗味,錢氏又覺得男人也不容易。
錢氏想李滿園先也沒吃過什麼苦,現在卻要和兄長一樣支撐門戶,她作為妻子,除了幫襯,又能怎樣?
于是,自九月初二起,錢氏便即下河洗淘。家里的水只用于洗漱和吃喝,倒也勉強能夠。
不過,眼見天氣變冷,河水越來越涼,自己的肚子又越來越大,而李滿園到了農閑,也依舊不主動挑水,錢氏心里又變得不是滋味。但現在的她,已不敢再多勞動李滿園了。她婆婆于氏的眼楮見天盯著她呢。
現婆婆和二房一處過。
二房養了三頭豬,二房嫂子郭氏得見天的出門打豬草。
郭氏每天出門,這二房一日三餐的廚房活計便即就落在了于氏身上。
于氏做婆十幾年,養尊處優慣了,現呼啦一下又過回小媳婦燒煮全家飯的日子,心里如何沒有氣?
偏家里白天日常除了孩子就只有婆婆和她兩個人,于氏可不就事事挑揀她,拿她撒氣嗎?
現在的錢氏就盼著,明春早點到來,到時她家建了房,她就能搬出去,遠離于氏這個惡婆婆。
不過,今冬到明春還有四個月。這四個月到底要怎麼過錢氏實在是沒有主意。
錢氏不敢想象數九寒天自己頂著西北風在上凍的河水里洗淘是個什麼滋味。
細水河邊,錢氏瞧到了二房的郭氏––她正高挽著衣袖,提著籃子在河里洗淘豬草。
自細水河河岸草挖空後,郭氏打豬草便只能去自家的林地和山頭。
一筐子豬草足有二十來斤,而郭氏每天早晚得林地山頭來去兩趟。
想來這些天,郭氏的日子也不好過。
想到此處,錢氏不禁合了合眼,心里苦笑:先前沒分家的時候,她們倆個妯娌和婆婆一條心地合力應付大房,當時她們之間的相處是多麼融洽!
如今得償所願地把大房分家給分出去了,不想,她們兩房人的日子不僅沒過好,反倒是都過倒退了。連帶的她們婆媳三個之間也不復先前的和睦,變得矛盾重重,家中口角不斷。
錢氏不知道郭氏和于氏對于分家後不後悔,反正她是後悔了。房子和地都沒多得一分不說,她也是分家了才知道,男人李滿園遇事只會喊娘,竟沒一點擔當,遠不及她先前看不起的大房兄長可靠。
分家後,錢氏每嘗早起去磨坊買豆腐,都能見到大房兄長李滿囤挑水的身影。
錢氏听人說李滿囤早晚都要來挑兩擔水,這對比李滿園的一天一擔,簡直是天上地下。而現今,更是听說大房打了一口好井,這用水就更不用愁了。
偶爾的,錢氏也能瞧見王氏和紅棗。
王氏依舊不善言辭,連買塊豆腐都得紅棗問價。
故此,錢氏依舊和先前一樣看不上她,但暗地里卻添了羨慕––羨慕她有個靠得住的男人。羨慕她這麼蠢,竟然日子還能過得比自己好。
錢氏知道以前的王氏也是暗地里羨慕過自己的––她羨慕自己嫁妝豐厚有娘家走動,而且自身還能織布。
就是錢氏自己,分家前,又何嘗不是以此為傲呢?但現今,現實已教會她啥叫「所托非人」!
她倆個的境遇啊,簡直映了那句老話「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若問分家後不後悔,郭氏當然是後悔的。不說別的,只一個老北莊就能叫她悔得斷腸。何況,秋收第二天,于氏便倒了,家里就她一個人做活,郭氏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卻也只能咬牙撐著。
與于氏一樣,郭氏丟不起人。說嘴了這麼多年,她比大房嫂子王氏強。結果一分家,家里的活計就亂了套,可是平白與族人添了談資?所以,再辛苦,再後悔,她也得撐著,不肯教人小瞧了去。
她可不是三房的錢氏,做事落人笑柄,連帶的男人也被人看不起。
三房男人外頭失了面子,這股子氣還不是得在錢氏身上找回?
偏錢氏又惡了公婆,壞了名聲,以致肚子都這麼大了,還每天下河,而村里、族里這許多人,竟連個肯幫著出頭說句話的人都沒有。
三房錢氏的苦啊,還在後頭呢!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自來水的日子,就是這麼苦逼
洗個衣裳,都能搞出事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