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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自由落體(2)

應該說,李英的溫馴,一是出自天性,再是因為自卑。

從她嫁給衛強華開始,這個丈夫對她來說,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宮,讓她惶恐和無所適從。她從來不知道他真實的想法,她只是在服從他,伺候他。他不斷地擺布出各種密陣式,而她從來不知道該從何處進入、又如何退出。

她曾經是非常漂亮的,否則也不會被他看中。無論是雨城,還是別的地方,漂亮的女人就像最最新鮮的蔬菜,總是先被顧客拿走的。當年的衛強華,和雨城其他男人一樣,婚姻的第一選擇,還是找漂亮女人的,要在視界範圍內最漂亮的那個,讓別的男人都羨慕並嫉妒。那時,他不過是一個國營小廠的廠長而已,還沒有想到此後的發達和男女風月。

而李英,這個老實本分女人,她的漂亮從嫁給他後就停止了,是因為她恪守良家婦女的規範,從來不做任何打扮,再加上安于平淡生活的態度,令她很快黯然失色。

做了母親後,她的臉和手開始粗糙,如果神智不清又嘮嘮叨叨,就整個是祥林嫂了。好在她還是有教養、有自制力的,為人母為**,絕對典範。

但是,兒子高中畢業後沒考上理想的大學,衛強華不吱聲就把兒子弄去澳洲了。她曾經問︰「那得花多少錢啊?」因為她對錢的概念,就是自己每月那不到兩千元的退休工資。他不讓她問。他有多少錢,有多大的能耐,她確實是沒底的,只得等他把一樁樁的事情做出來,她才一次次地張著嘴愣神。

她和兒子很好的,兒子很親,很乖,很體貼,常常很溫和有禮地和她聊天,關心她的感受,是情感上的補償,更是婚姻家庭中的一絲溫暖。

兒子走後,她的神色開始日漸枯寂。而丈夫多年來對她從忽視到厭惡,更加速了她的衰敗,停經,掉發,皮膚干……這一切,怎麼能夠和他的冷漠撇的開?

她有時候也想︰「難道我不能知道他的事情嗎?不應該嗎?我不敢過問嗎?為什麼不敢問?是我怕他,還是我自己根本就沒有一點顧慮和想法?難怪張愛玲說女人要有想法才行!」

他通常都是吃過晚飯後才回家,進門後,也不看她一眼,踩下皮鞋,換上拖鞋,鑽進書房,然後一直待在那里。

「有電話啦——」電話鈴聲是一個嬰兒的聲音。沒有人理。通常,家里電話響,只要他在家,她就不該主動去接,這是不成文的規矩。但他一般都不接打到家里來的電話的,他看來電顯示,再在書房里用自己的手機打過去。漸漸地,打家里電話的少了,都打他的手機。

他在書房裝了小電視機。

臨睡前,她做了銀耳羹。

她端著銀耳羹進去,他正一邊看電視一邊打電話,斷斷續續的,有熟悉的女聲在罵他,他不但不惱,反而柔情似水,給對方說些安慰的話,還親了幾下手機送話處,發出「吱吱」的聲音,她忍不住笑了。他抬起頭來,先是尷尬,接著是惱怒,伸手就要打翻她手里的托盤,她反應快,躲過了。

他追出來喝問︰「你要干什麼?」她面色開朗,微笑道︰「看你打電話的樣子,蠻孩子氣的。」

他疑惑了,不知道她是在演戲,還是就真的是那麼心地善良單純。停頓片刻,他嚴肅地說︰「听好,我討厭你那種躲躲閃閃的樣子!得給你宣布一條新的紀律︰以後進書房一定要先敲門!」

「對不起了,」她說,「但門沒有關啊。」

「沒有關嗎?」他依然疑惑,「我沒有關門嗎?我怎麼會……」

他又要睡書房里了。

睡前,他從書房里出來,踱著步子,吐著煙圈,在客廳里站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上面安排我去外地學習兩個月。」

她紋絲不動。

他有些惱怒︰「我在跟你說話呢,沒听見?」

「哦。」她說。

他更加緩慢、溫和地說︰「這段時間,你也別憋在家里,出去旅游吧,我來買單,錢已經準備好了。你先去旅游,或者干脆去一趟澳洲,去看看兒子,回來再去老家走走親戚。」

「為什麼要我去旅游呢?」她確實有些不明白,旅游不就是白花錢嗎?

「關心你你還不明白?」

「哦,謝謝!」她真誠地說。

她想,是該去看看兒子,就得辦旅游簽證。一周就回來。她還惦記著另外的事︰初冬天雨城旅游淡季到來,明珠塔的游客不多,去澳洲之前,她想先去看看。

第二天,她就去了。

她第一次上到宇宙瞭望廳的時候,因為恐高,不敢睜開眼楮,感到眩暈得厲害。這瞭望廳是全置玻璃,讓人有身處半天空的感覺。且玻璃牆是向外凸出的,人站在走廊上,感覺身體在前傾,仿佛隨時就要凌空撲下,令人十分驚懼,她躡手躡腳地,要往後退。

管理望遠鏡的青年說︰「阿姨,別想它有多高,你就當是在自家陽台上吧。」

「可是我家沒有陽台啊,住一樓,陽台上塞滿花花草草。」

「那你就想象自家有一個陽台,不高,但用這望遠鏡就可以看到雨城的所有地方。」

「說得好,我就想看雨城的所有地方。」

「那你就等瞭望廳旋轉慢慢看吧。」

「需要多長時間?」

「一個小時左右。」

「太慢了。」

「你要看哪里,我幫你調得啦。阿姨你很幸運啊,前幾天一直下雨,很多外地來的游客都沒有看成,今天你一來,太陽就出來了。你到底最想看什麼呢?」

「我想,」她臉紅了一下,「看明珠公司副總裁辦公室。」

小青年笑︰「偷窺啊?不好不好。」

「喏,看我家吧,就在明珠公司旁邊的街道上。」

「這樣吧,我教你如何調整角度,你想看哪就看哪!」

「太謝謝了!」

就像在看一部戰爭片,一棟棟高樓在鏡頭里推近或遠移,城市的樓頂原來如此凌亂而骯髒,尤其是高樓之間的低矮舊屋,看起來簡直就是廢墟。自己就生活在那廢墟之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看這樣的鏡頭多了,恐怕人會厭世吧?

她很容易地找到了他的辦公室位置,但因為有玻璃幕牆,她看不到他。鏡頭搖動到本市最豪華的娛樂城,那也是他經常出入的地方,奢靡的夜生活之後它象失血的軀體,呈現沙灘一般的蒼茫。不時有小車駛來,才讓人覺得那個地方是活著並且能夠放肆的地方。

她反復在鏡頭里尋找什麼。

午後的日照之下,籠照城市的煙靄更加渾厚,渾厚如同存放過久的蛋殼。人如果不站在這樣的高度,怎麼會知道自己其實就裹在巨大的骯髒蛋殼之中?就憑此,她覺得人真是沒有理由囂張。

她終于可以從人的迷宮,從骯髒的蛋殼之中走出來,在城市的最高處,看普世。一切都縮小了,她還是那麼高大,甚至更高大。她和他在他們的房子里,他是高大的,被他的冷漠擴張得更加高大堅硬,給她威迫的感覺,讓她壓抑,讓她憂傷,不斷涌出眼淚卻又只能不斷地咽回去。現在好了,一切都在她之下,她可以看他們,找他們,看他們小小的身影——一定是很小的,因為娛樂城前的汽車,在她眼里已經很小了。

她努力于這蛋殼的稀薄處,尋覓自家的居處。按照他的意思,她現在應該是在北京或廣州,從那里出發,隨一個澳洲團去悉尼看他們的兒子。他說什麼她都不可能不照做的,這點,他很清楚。

他一定把她忘記了。他不需要惦記和牽掛她,他從來都是沒有後顧之憂的。他不用在書房里關著門打電話,也可以不用回家了。

對了,他說了要去外地學習,應該不在雨城。

但出于某種心理,她還是找,想找找他。

她輕輕移動望遠鏡,立刻找到了通向那棟明珠公司老宿舍樓的水泥大道。他們的房子多麼破舊啊,那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建築,近20年了。他為什麼不買新樓呢?樓價越漲得厲害,買樓的人心情越急迫,她偶爾會听到他在電話里和人討論某個樓盤如何如何。

水泥大道上出現了人影,是個女人,剛下綠色的士,靠路的右邊從容而行。這身影十分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來誰可以與之印證。她輕輕旋動鏡頭,直調整到一切清晰如在眼前,就連路邊的草棵和沙礫都清清楚楚。她更驚訝了——那女人竟然是她!穿著黑色長風衣,手挽黑色羊皮袋,戴著米色遮陽帽。真的是自己?是不是就是兒子常常說的,弗洛伊德把人分成了三個「我」?她看到了自己的哪一個「我」?

不管是哪一個「我」,她都興奮無比,滿懷喜悅。

自登上這空中的瞭望之塔,她就有輕的感覺,她的身體輕了起來,她的生命,一切,都輕了起來,這種輕起來的感覺好極了,幾乎就要接近飛翔……

飛翔原來竟是她自幼時開始埋藏在心里的願望!

她竟然能夠身居遙遠的高處,打量另一個自己,這是平常難以做到的啊。平常,她總是看不到自己的背部,站在大穿衣鏡前也只能看個側影。現在她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從頭到腳地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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