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如電,四季輪回,又是一年花紅草碧時,正是春游的好時節。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2。」
高長恭坐在馬上,望著一地萋萋碧草,春色無邊,卻發出不應景的一聲感慨。
「听你這話,似乎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不順心之事?」我在馬上側頭問他。
高長恭掩飾地一笑,「無事。佞臣和士開已死,我開心還不及,還有何事不順心的!」
這些年來,在朝廷里作威作福、興風作浪的除了祖庭陸萱一黨,還有太後的親信和士開3。和士開權傾朝野,氣焰囂張,濫用私權,荒yin無恥,百姓多有怨言。可就是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竟在前一天晚上,被一名劍客一劍斃命。他這一死,一時間,朝野上下大快人心,百姓拍手叫好。
可我看高長恭並沒有多高興,便道︰「和士開死了,可祖庭駱提之流還在,你又如何能真正開心起來?」
被我說中,高長恭的煩惱不自覺顯露,「自太上皇仙逝,祖庭行事越發肆無忌憚,完全不把其他大臣放在眼里,只顧諂媚陛下,引誘陛下耽于享樂,沉迷酒色,不理朝政。我和斛律將軍多番相勸,陛下非但不听,反而對我們越加厭倦。」
我見他如此煩惱,便出言試探,「長恭,你有沒有想過,遠離這一切紛爭,退離朝野?」
高長恭認為,朋友之間,應傾心相交,不該拘禮生份,總是不厭其煩的糾正我的稱呼,讓我直喚他的名字。長此以往,我也懶得反駁,隨他去了。
「退離朝野?」高長恭先是訝然,隨後無奈苦笑,「如今齊國內正有奸佞作亂,外有周國陳國虎視眈眈,正是內憂外患之際,我如何能抽身?」
馬兒很平靜地啃著青青細草,可我的心內卻不平靜,「可你若再這樣與他們作對下去,遲早有一日會遭到他們的報復,我怕你會……」我不敢再說下去。
高長恭听完,面上雖有憂色,眼神卻堅定決絕,「齊國正內外憂困,我若只想著個人的安危,而離開朝廷,放任祖庭陸萱之流禍亂朝綱,棄齊國于不顧,便是不忠不義。我是齊國子民,生為齊國男兒,理應為國效力,我決不能在這時候離開陛下。」
我看他如此堅定,便知道我是勸不動他的,齊國是他的信仰,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一時間,空氣如積水般沉寂,莫名的凝重。
老天似乎也被壓抑的氣氛所影響,陰風乍起,大朵大朵的烏雲沉積,天色如墨水浸染,風勢漸急,前來踏青的行人紛紛散去,我調轉馬頭,也打算離去。
周遭的花木被風搖得簌簌作響,花葉辭樹,隨風散落。一點輕紅打在我的素白面紗上,好似雪中落下一點梅,頭上的幕離4搖搖欲飛,長長的面紗被風掀動,飛蕩在空中。
一個不慎,大風吹飛了幕離,我急忙伸手去抓,卻只抓住虛無的風。眼看幕離在空中,隨著飛花落葉一起飄飄蕩蕩的向遠處。我連忙下馬去追,高長恭亦躍下馬幫我。
郊外的一株桃樹枝葉亂搖,紛飛的桃花打落在我身上,落花點點,如雨如霧。放眼望去,白色的幕離越飛越遠,最終緩緩落下,被不遠處的一個人抓在掌心。
我的視線落在了那個拿著幕離的人身上,在目光交匯的一瞬間,身子仿佛被什麼擊中,驀然一震,步子如冰霜般凝結,竟無法邁開。
對面的人亦是一臉震驚,漫漫如星落的桃花雨下,他手中的幕離如柳枝飛蕩,淡藍色的衣衫上落了點點桃花。一片飛花似夢,連這個人,恍惚也是在我的夢中。
如夢似幻的紅雨中,遙遙相望,時隔多年再見莫子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幾乎不能思考。一時間,天地無聲,時光如靜水,停止了流動。
「這位兄台,你手上的幕離是我夫人的,可否將我夫人的幕離還給我?」
高長恭謙和有禮的聲音拉回了我的神志,我急忙拉低視線,刻意不去看對面的人。
「夫人?」久違的清朗的聲音響起。
感覺到有強烈的注視落在我身上,我微微抬眸,輕輕走上去,挽住了高長恭的手臂,對他溫柔一笑,瞬間如秋水靜美,干淨清透。
莫子憂遲疑地把幕離交到高長恭手中,高長恭笑著接過,我將他的手臂挽得更緊了。高長恭微微一驚,神情古怪地看著我,我卻笑得更加柔和了,「夫君,我們回去吧。」
莫子憂的視線落在我們交挽的手臂上,目光一顫,仿佛被什麼刺傷,忙別過臉,低下眼簾,遮住了眸中不知名的情緒。
高長恭雖然奇怪,卻什麼都沒說,任我拉著他轉身回走。
淡青淺黃的衣裙隨風獵獵作響,偶有幾點淡紅拂落衣間,我也沒有回眸駐足,而是一躍上馬,調轉馬頭。從始至終,再也沒有回眸看過一眼。
高長恭感覺到不對,疑惑的眼神追逐著我,欲言又止。
狂風漸息,天色卻越發陰沉,一場冷雨勢在必行。
比雨先到來的,是一幫穿著各異卻蒙著面的殺手。
殺手突然出現,馬兒感受到了殺氣,不安地拍打馬蹄。在一個殺手的劍劈向馬腿之前,我一躍而下將殺手踩在地下,奪過他的劍,一劍結果了他。
我不是個好血腥的人,但這幫殺手出手毫不留情,一上來就要人命,那我也沒必要客氣。
高長恭的身手明顯比我好,一下子就干掉了好幾個。在一番激烈的廝殺中,一個淡藍色身影驀然降至,樸實青黑色的長劍一出鞘,快到不見血光,轉瞬之間伏倒一片,風過無痕,快到令人窒息。
連高長恭也忍不住驚嘆,「好身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出手這麼快。」
百來號人很快就要被收拾干淨,僅剩最後一個時,高長恭沖莫子憂大喊︰「留下活口!」
莫子憂的劍鋒堪堪停在了殺手的喉嚨下,高長恭厲聲質問殺手,「說,是誰派你來的?」
那名殺手並不回答,只是輕輕瞥了高長恭一眼,眸子里忽然有了一種類似赴死的決心,嘴巴一動,像在吞咽什麼。
高長恭意識到不好,忙上前掰開他的嘴巴。可惜為時已晚,殺手已經服毒下去,不多時,便毒發身亡。唯一的活口線索就這麼斷了。
天空開始落下紛紛的細雨,漸漸的綿密如草絲,青霧般朦朦朧朧。
高長恭望著地上的一片尸體,轉身向莫子憂。
「多謝壯士相救。」高長恭真誠地向莫子憂致謝,笑問,「敢問壯士如何稱呼?」
莫子憂只是眼神淡淡道︰「閣下的判斷力未免太差勁了,我不過是一時技癢個,想找幾個人練練手罷了,並不是為了幫你。」
我眉間一驚,高長恭也沒想到眼前之人竟然在救人之後這般冷淡,但還是保持風度道︰「無論如何,你救了我,受人之恩,哪有不謝之禮。壯士今日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說話間,點點雨絲落進我的手上傷口,方才打斗中我的手背不慎被割傷,現在被雨一浸,疼得不禁「」的一聲,捂住手背。
兩道目光同時關注過來,高長恭一把抓我的手,看到了手上的傷,急道︰「你受傷了方才怎麼不說?」
說罷,高長恭用刀從身上麻利地割下一塊布條,親手幫我包扎傷口,一邊用布條纏手,一邊關注著我的臉色,道︰「疼麼?」
我皺眉搖搖道︰「我沒事。」
高長恭又是關心又是責怪道︰「都傷成這樣了,還要逞強!你先忍著,回去我再給你找大夫。」
因為怕傷到我,高長恭包著十分的小心細致。
等包扎完,我和高長恭抬起頭,眼前一片空空。四處展望,也只能看到煙雨朦朧的山巒,與山水相連的青空,哪還有那一襲淡藍如天的衣衫人影?
我和高長恭去官府報了官,描述了事情經過,請官府去清理尸體,隨後便打道回府了。
「長恭,那伙人明顯是沖你來的,你覺得會是誰,想要殺你?」
快到王府時,我心里隱隱有一個猜測,遂出口問高長恭,看他是否想的與我一樣。
高長恭的神色如黑雲般凝重,道︰「我一向與人為善,很少與人結怨。恨我恨到要置我于死地的,想來便只有祖庭、駱提等人了。」
「看來你和我想的一樣。長恭,他們已經對你出手了,從今往後,你要更加小心才行。」
我不安地叮囑他,高長恭回以我安撫的眼神,示意我放心。
視線轉移到前方,只見王府門前,天青色的煙雨中,佇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手中撐著淡青色的油紙傘,擋住了斜飛的雨絲。油紙傘下的人,藍衫淡淡,身長如玉。
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兒,我的心驀地一震,身子如雪般凝住,怔怔地望著那人,忘記了思考。
高長恭也是一驚,騎著馬上前想要打聲招呼,卻被一聲輕柔的叫喚聲打斷了。
「師兄!」
注釋︰
1標題出自宋代陳宓《某嘗次贊府盧丈高韻復承見示佳篇嘆詠之餘輒》「經年始再見,相望才百里。」
2出自戰國時期屈原的《離騷》「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表現了對美好理想執著追求,死而不悔。
3和士開︰北齊時期寵臣,權傾朝野,任人唯親,荒yin無恥。
4幕離︰幕離是婦女出行時,為了遮蔽臉容,不讓路人窺視而設計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