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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大限至(七)

哭了有一個鐘頭,東方破曉日出,一輪紅日蒸蒸日上到了半空,灑下千點萬點金光。

沈稼公想眾人還沒用飯,料難忍饑,于是勸了沈母止住哭聲,恭敬扶著沈母退至偏廳。

其余人亦步亦趨。

周夫人想著從此守寡,傷心難表,只跪在棺前不走。陳氏可憐她守寡,委婉勸了幾回,方才拉了起來。

一家子沉默著用了早飯,男人們又要出去打點,陳芸也不得閑,要向丫鬟、僕婦下達今日的吩咐。

費了半天唇舌,終于安排妥當,陳芸正想喝口茶潤潤嗓子,忽見引路的小丫鬟的雀兒領著二叔祖家的女眷過來。

陳芸嘆了口氣,低頭放下粉彩人物茶碗,然後理了衣裳起來,一路出到天井迎接。

各自寒暄了幾句,陳芸一面同二叔祖家的女眷周旋,一面又引人往偏廳去。

一進偏廳,吳夫人、陳氏看見來客,慌忙上來迎接,然後好聲好氣安排了二叔祖母劉氏坐在沈母旁邊。

劉氏同情沈母老年喪子,免不得要說一些安慰話,開解沈母胸懷,余者亦是如此。

沈母不願在外人面前示弱,當面裝得坦然,反過頭來勸周夫人母女、林姨娘母女節哀順變。

話未多時,又听堂外有喝道聲,陳芸率先出到廊下,只見三叔祖家的女眷也相扶而來,于是匆忙到了天井,一面向為首的三叔祖母薛氏請了安,一面引人進了堂內。

又是一陣寒暄,薛氏也開始說場面話,陳芸听著,實在無趣,只放空大腦思考其他事。

恰值潘、安兩家女眷入府吊唁,陳芸借個由頭,隨潘翠蓮、安綺春兩人出來待客。

那潘太太是個風調開爽的婦人,雖是來吊唁,可陳芸反而覺得,她更像是特意入府看潘翠蓮最近過得順不順心。相較之下,安太太就顯得規矩多了,一見陳芸,首先表達了對死者的惋惜之情,然後好生勸慰了幾句,最後才隨潘太太一道進偏廳面見沈母。

陳芸想今日客多,唯恐等下還有人來,懶得進進出出,就命瑞彩挪了大圈椅到正堂,靜心坐下等待。

果然,不到一刻功夫,王、俞兩家女眷同步進入院子。

陳芸因著俞紅英的緣故,看俞太太格外順眼,當下請人進了靈堂,送了幾根檀香到客人手中。

俞太太、王太太各持檀香,行了拜奠之禮,然後才命隨行的丫鬟、僕婦把提前挑選的壽幛、挽聯交給陳芸。

陳芸挨次展開挽聯,只見白綢白緞上有的寫盛世常青樹、百年不老松,有的寫稱觴共慶千秋節、祝遐高懸百壽圖。

陳芸隨便看了幾段,就手交給瑞彩,然後和王、俞二位太太客氣了幾句,才命瑞雲送人到偏廳去。

陳芸乘空坐下歇了歇,剛剛喝下一碗茶,忽見金氏獨自過來,于是慌忙從座上起身,迎上來道︰「娘!」

金氏一見了她,心里滿是高興,于是接二連三地問這問那,順便到靈前拜了一拜。

听說喪事由陳芸獨自包圓,金氏心里又歡喜又擔憂,連連勸她抽空歇息,千萬別熬壞了身子。

陳芸何嘗不想歇著,可上頭偷懶、下頭更懶,又兼沈母、陳氏信任,委以重托,陳芸越發不能偷閑歇力,只能身體力行,既讓長輩妯娌安心,又為下人們做表率。

眼下,听金氏勸自己多歇息,陳芸一面感動,一面又哄得金氏放心,然後才送了她到偏廳說話。

再往後去,沈雪晴夫家朱府、沈雪沅夫家範家前後遣了人來吊唁,又有左鄰秋府、右鄰馬府派人問候,甚至于沈衡、沈翼、沈復朋友中有家室的也送了奠儀表示哀悼。

陳芸一下午迎來送往,完全稱得上腳不沾地。

好難得到了黃昏,陳芸督促人燒過黃昏紙,原該回去歇著才是,不想鄧善保請了寒山寺的和尚來悼念。

陳芸沒奈何,只好打起精神安排了兩席素菜,酬待僧侶,然後才得空歇了一個鐘頭。

如今且說這群僧侶,約有一二十人,其中長幼皆有,造詣不一。有些修為極高,五根清淨,六塵不染,不光精通佛法,于是非場里也有見地,而有些修為低的和尚,尚且不厭口月復之欲、耳目之歡,一見了周遭繁華,時不時偷窺兩眼,極顯艷羨。

是夜接三,廚房篩了一桶粳米,放在容器內陰干了,然後才攏了兩碟子擺在靈前。

僧侶頭目深知自己的作用,一見主家呈了供,立馬號召堂內的小禿驢們大吹法螺,然後嘟囔了一陣子,手勢不停地翻轉變幻,間或抓起一把粳米,隨意拋灑在堂內。

沈復披白衣站在一邊,眼見僧侶消停了,這才抱著一堆紙箔到靈前,投在炭盆里焚燒。

外頭,鄧善保張羅人挪了兩匹彩扎的駿馬到堂內,專等沈復盡了孝,他才在紙馬月復下點了一把火。

火焰騰騰升起。

沈復怔怔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心里思緒連綿。

自此,沈府每日人來人往,陳芸一面接客,一面又張羅一日三奠︰朝奠、午奠、夕奠,雖然每日歇不足、累有余,可她從不言累、從不抱怨,只是一絲不苟對待。

如此又過四日,逢了一七,應佛僧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菩薩,開金轎、引幢幡,法螺大吹,唪經不止。府中也有祭奠。沈復親手焚了紙錢,沈雪晴‘送箱子’、沈雪沅‘燒包子’,周夫人等人跪地燒了送門紙,僧侶又放焰口。

鬧哄哄直到三更天,陳芸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住處,連卸妝也沒心思,倒在床上就睡。

次晨,陳芸睡過了頭,一覺醒來,听聞常姑媽從揚州那邊家來了,趕忙梳洗了一番,然後胡塞亂填了幾塊糕點,隨手拿帕子擦了嘴角的渣滓,就慌里慌張去拜見這位老姑女乃女乃。

一別數月,常姑媽倒豐腴了不少。陳芸稍一打听,得知常源回去之後改邪歸正,不光學著上進,對內人也極盡體貼,如今又得子息,怎麼看怎麼是越變越好的兆頭。

繼而

又說起常月的婚後生活。常姑媽對眾人說,新姑爺性子柔和得很,一巴掌拍下去都听不見哭聲,好在對方父母通情達理,對待常月很是照顧,從不刻意刁難。

沈母一連听了半天,盡是可喜之事,不由緩解了喪子之痛,偶爾露出欣慰的神情。

陳氏素知常姑媽的能耐,當面默默不言,私底下找到常姑媽,求她好好開解沈母。

常姑媽畢生受益于沈母,又兼母女情深,哪里還用陳氏知會,早想著法哄老人家開心了。

如此又過了十來日,陳芸每日不光要打理祭奠諸事,還要時不時去看望懷胎七月的安綺春,終于一夜不堪負重,正在燈下核算賬目呢,忽然雙眼一晃,身子塌了下去。

再等醒來,陳芸發覺窗外漆黑一片,而屋子里卻空無一人,不禁沖外頭喚了一聲︰「瑞雲!」

率先進來的卻不是瑞雲,而是陳氏,沈復步步跟隨在後頭。

陳氏一見她支起身子,連忙湊到床邊將她按倒,訓道︰「你啊你啊,別人的事情看得清,自己的事情馬虎燈!」

陳芸一頭霧水,忙問︰「太太這話是何意?」

「你有了,你不知道嗎?」陳氏壓低了聲音說著,見陳芸傻呆呆的,臉上也沒有高興之色,趕忙湊近了一些,道︰「你也是糊涂了,月事有多久沒來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陳芸反應慢了一拍,道︰「我倒是沒太注意這個!」

陳氏見她這般不經心,不禁回眸瞪了沈復一眼,叱道︰「你也是個糊涂鬼,連你媳婦有了,你也渾不知曉!」

沈復听得滿臉慚愧,不敢答言。

陳氏怕陳芸累著了,轉頭又交代她︰「好在離出殯之期不遠了,這幾日,你就別事事爭強了,有些小事,只管交給底下人去做,沒得為了辦喪禮,折了月復中胎兒!」

陳芸一想到月復中有了孩子,心里只剩高興,當下連連點頭,表示自己一定小心養胎。

陳氏倒也沒什麼旁的要說,外加最近實在疲累,所以又交代幾句,也就面帶喜色出去了。

送走陳氏,沈復滿臉欣喜走入房間,親昵地執了陳芸的手,道︰「這可真是有心養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從前,咱們一心盼著得子,可那福氣回回從咱們身邊溜走,如今正趕著大伯父喪期,你卻又有了,只怕接下來幾日有辛苦受了!」

陳芸也擔心勞累過度,傷了胎兒天體,可轉念一想西天求經只剩一關,少不得自己給自己鼓氣,道︰「沒事,我領頭指揮了這半個月,一應事宜,早已了熟于胸,料想接下來不會出什麼差錯,你只管放心便是!」

沈復仍舊不放心,溫聲道︰「那你多多小心,一旦身子不舒服了,可千萬別硬撐著,老祖宗知道你懷著胎,絕不會怪罪你,你可別犯了愚孝,白害了自己的身子!」

陳芸听他說了這話,不由心內感動,眼中霎時晶潤,帶著不可言說的真情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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