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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狂雨暴(一)

時光荏苒,轉眼便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五月上旬。

這天上午,岑新銳照例在早餐後走進自己所在班級的教室復習功課。盡管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對于中考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教室里已有了捷足先登者。一看那瘦瘦的背影,岑新銳就知道她是溫麗娟,自己所在班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談竹君的女兒。要說,這溫麗娟讀書上進,脾氣也不錯,可岑新銳卻不想與她有稍多一點的來往。推究這當中的原因,乃是在于她的媽媽,盡管岑新銳知道,她是她,她媽媽是她媽媽。

岑新銳來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物理習題集。就在他在草稿紙上寫下第一道習題的時候,學校的喇叭響了,先是習慣性地播了一段歌劇《紅珊瑚》主角珊妹的唱腔,跟著便傳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

中央決定撤銷1966年2月12日批轉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撤銷原來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及其辦事機構,重新設立文化革命小組,隸屬于*****之下。所謂「五人小組」的匯報提綱是根本錯誤的,是違反中央和**同志提出的社會主義文化革命的路線的,是違反1962年黨的八屆十中全會關于社會主義社會階級和階級斗爭問題的指導方針的。這個提綱,對**同志親自領導和發動的這場文化大革命,對**同志在1965年9月至10月間中央工作會議上(即在一次有各中央局負責同志參加的中央*****會議上)關于批判吳 的指示,陽奉陰違,竭力抗拒。

……

文字寫得義正辭嚴,廣播員朗誦得慷慨激昂,在那高屋建瓴、不可阻擋的強大氣場中,二千多人的校園寂無一聲,全體師生听到的只有回蕩在教室、操場、宿舍之間的廣播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又要搞運動了?

听到響徹校園的廣播聲,岑新銳的腦海里立地掠過這一意識,手中的鋼筆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書寫。就在那一刻間,他擔心起來,既為正常的學習極有可能被干擾甚至中斷,亦為父親的處境和自己的未來難以預測和把握。很早的時候,他就知道,由于家庭出身及海外關系的原因,一來運動,父親就逃不過受沖擊,而這也使自己在政治境遇上比出身工人、貧下中農家庭的同學明顯著要差許多。比如,雖然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人緣也不錯,可就是當不了「三好學生」,哪怕同學們選了他,最終也會被談竹君老師從名單上劃掉;至于參加共青團,則想都不要想。無論是老師還是團干同學,從未和他談過相關的事宜,而與此同時,有些同學則常常被鼓勵寫申請書,受邀參與班級團支部組織的各種活動,哪怕他們各方面的表現並不比他強。

要說,在政治上被邊緣化,作為一個將滿十六歲的青春少年,一點想法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但岑新銳知道,這就是命運,只能默默承受。好在處于這種境遇之中的不只他一個人,而是還有同住衙後街的邵一山、闕仁東、麻平等人。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學習。每當期中和期末,他總是能在各科的考試中名列前茅,就是看他很不順眼的談竹君老師想挑點毛病,扣點什麼卷面分都做不到。學習成績的優異使他受傷的心靈得到了很大的撫慰。每次在排名榜上看到高居榜首的「岑新銳」三個字時,他心中總是充滿了快樂和自豪。

「岑新銳哦,溫麗娟也在啦,你們不要復習功課了,學校通知全體師生到大禮堂听工作組傳達上級指示,談老師要我們趕快到樓下集合。」廣播響了大半個鐘頭,終于結束了,一陣寂靜之後,班長林紹平急匆匆地走到教室門口,沖他喊道。

「來了。」岑新銳口里答應著,手中將習題集和練習本塞進書包,只是臨擱進去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剛開了個頭的習題。

下得樓來,發現班上的隊伍早走了。待他和溫麗娟趕到大禮堂的時候,那里面已是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他費了好一陣工夫,方找到自己的班級,當然,這又招來了談竹君不滿的眼光。也許看到自己的女兒也才來,她方忍著沒有發作。岑新銳抬眼望去,主席台上,駐校四清工作組的正副組長和校領導個個正襟危坐,嚴肅得不行,一看就知會議內容的重要。好在會議程序不多,主要是工作組組長講話,講話的中心是全校師生要響應中央積極參加「文化革命」的號召,開展「破四舊立四新」活動。工作組長講話以後,校臨時黨總支夏書記宣布活動安排,岑新銳所在的初三年級和高二年級一道被派往縣城里的衙後街,理由是這里有著連片的明清古建築,是「四舊」保留最多的地方。

要到衙後街破四舊立四新?听到夏書記在台上這樣宣布,台下的岑新銳感到有點不解了︰衙後街不就是一個居民區嗎,有什麼與別的地方格外不同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需要一中這麼多學生去大張旗鼓地破除?再說,思想文化風俗習慣都或是裝在人們的腦袋里或是體現在他們的行為中,又怎麼個破法呢?不過,不解歸不解,他不會向任何人言說。他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政治運動,但父親的告誡還是記住了的︰少說話,尤其是少說關乎政治的話,要知道,一九五七年那些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十有**是因為喜歡說話,尤其是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第二天早上,同學們在黨員老師的帶領下行動起來。他們扯起大書「破四舊立四新」、「堅決將文化革命進行到底」等字樣的橫幅,舉起年級發下來的標語小旗,乘著學校由清江機床廠租來的數輛大卡車,浩浩蕩蕩地開往三十余里外的荔川縣城,一下車,便直撲位于縣城北邊的衙後街,一邊走,一邊高呼著口號,沿途吸引了不少人觀望。只是,當他們走到這片街區的進口處時,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有的人甚至停了下來︰眼前那巍然聳立的古牌坊、牌坊邊虯勁蒼翠的大樹、牌坊後夾巷道而立的青磚大院,一至被行人踩踏得溜光發亮的麻石路面,就呈現在他們面前,而且它們是那樣古樸恬靜、莊重肅穆,似乎告訴人們,它輕易不容褻瀆,更遑論糟踐。

巷道口的人越來越多,但大家都沒有吱聲。由于喧囂聲的戛然而止,現場很安靜。望著高大的牌坊和它後面整潔的巷道,學生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

「走啊,停在這里干什麼?」也就在這時,一個沙啞而又粗壯的吼叫聲從隊伍中 出來。熟悉這個聲音的人都知道,吼叫者是家住衙後街的一中學生曲金柏。

是啊,我們是來破四舊立四新的,為什麼要在這停下來呢?听著吼叫聲,學生們突然醒了過來︰自己現在置身的不是文化革命的戰場嗎?面對的不是必欲破除的四舊所在地嗎?既然使命在身、重任在肩,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難道就因為這個街道望之儼然便有所顧忌一至止步不前?故此,在曲金柏吼聲的激勵下,他們發出了陣陣的吶喊。在吶喊聲中,整個隊伍像潮水一樣,向著居委會前面的坪場也就是衙後街的中心地帶漫淹過去。

衙後街的平靜一下子便被打破了。面對驟然而至的大隊學生,尤其是听著他們呼叫的口號,毫無思想準備的居民大為不解、滿心疑惑了。但他們的小心觀望和踟躕不前絲毫影響不了來此發動文化革命的小將們。只見幾個學生不由分說,從一個居民的家中搬來一張八仙桌,將它放在居委會門前的坪場中,然後扶著一位中年教師站了上去。

他是要宣傳什麼吧?看著中年教師手中提著的墨綠色鐵皮喇叭,衙後街的居民們在觀望了一會後,次第圍攏來。

果然,精神抖擻的中年教師向著听眾們大聲宣講開來

「同志們,父老鄉親們︰我們是荔川一中的革命師生,響應黨中央、***廣泛、深入開展文化大革命的號召,到衙後街破四舊、立四新來了。

什麼是四舊,又什麼是四新呢?四舊就是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四新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我們來這里,就是要破掉四個舊的,立起四個新的。

四舊是到處都有的,四新也是在哪里都要立的,那我們為什麼獨獨要到衙後街來呢?因為這里是四舊的大本營。鄉親們,看看你們住的、用的,甚至說的、想的,哪一處沒有舊的痕跡,不比別的地方多?不說別的,單是衙後街這個名字,就是舊的、舊得不能再舊的。衙後街是誰建起來的,是勞動人民,它是屬于誰的,是屬于勞動人民的。它應當為誰存在,應當為革命存在。所以,它應該叫做人民街、革命街。可現在呢,僅僅因為它在舊衙門後面,就被叫成了衙後街,而且一叫就叫了幾百年,這不太荒唐了麼?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正是因此,從今天起,我們要把這個被顛倒了的歷史給再顛倒過來。我們不能再叫它衙後街,而是要叫它人民街。我們的破四舊立四新,就從這里開始。」

……

這說的都是些什麼呀?听著中年教師慷慨激昂的演講,衙後街的居民們不是莫名其妙,就是大惑不解了︰不就是一個街名嗎,怎麼有這麼多的講究?難道舊的就是不好的、壞的,甚至是反動的,要予以破除?真要那樣,這衙後街的房子、巷道還能留下來嗎?還有荔川城里的文廟、城牆、城牆上的遇仙樓、距遇仙樓不遠的水月林,不都要拆除、淤填嗎?莫非文化革命就是干這些事情?

但居民們沒有想到,還有令他們更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事情。中年教師簡單的演講剛一結束,被激情燃燒著的學生馬上行動起來。他們先是慷慨激昂地喊了一陣口號,繼之開始了實系打砸的行動。其所到之處,但凡古老一點的東西都被損毀,從牌匾到門聯,從書籍到器皿,可以說無一幸免,甚至宅院門前的石馬、門上的雕花,能砸的就砸,砸不爛的都要找來墨汁潑上。即便是對被省人委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辛亥革命元勛江力雄的故居,亦無視工作人員的勸阻,闖進去發泄一番,將玻璃窗戶敲碎了不少。

這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啊!面對這些稚氣未月兌而又氣勢洶洶的年輕人,居民們大為慌亂、驚恐了,大膽的則甚為反感、不滿了。就中尤其是房管會的喬大興,不惟震驚,而且痛心疾首︰衙後街是什麼地方?是自己從建築學校畢業後就一直在這做著修繕工作的地方,是自己的知識、能力得能發揮作用的地方。這些年下來,自己不僅體認到了它的價值,而且在它身上灑下了許多汗水。不惟如此,還住進了這里,娶妻生子。可現在學生竟然認為它是什麼「四舊」,要予以破壞,這是從何說起?說實在的,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伙學生伢子為什麼要這樣做,更不明白這些毛頭小伙子依仗什麼這樣做。從這些伢子開始胡鬧起,他就想反對、阻攔,但看著居委會、鎮上甚至縣上聞訊趕來的干部們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僅沒有出手,相反還很怯懦畏葸,便猶豫起來,只能強忍著心中的不快,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近似瘋狂的年輕人像旋風一樣刮來刮去。只是,真到了後者在眾多居民的院子里和住房內沖進沖出,將他們心愛的古籍、珍視的磁器等隨意撕扯、敲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了。他沖上前去,同著那些被抄家的居民一起,與學生爭辯著、理論著,全然忘了這樣做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嚴重後果。

但喬大興沒有想到,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就在多數居民對學生的行為反感、惱火不已的時候,聞訊趕來的周八斤、秦得利和魏五六幾個混混卻表現出了另一種態度。他們先是幸災樂禍地看熱鬧,繼之大膽上前攀談起來

「我說同學們,你們雖然辛苦,可勁道卻沒有完全使對地方喲。」

「你說什麼,沒有使對地方?」學生們大為疑惑甚至甚為不滿了。

「是呀,如果使對了,為什麼不去‘四舊-最多的地方?」

「‘四舊-最多的地方,哪里?」听周八斤這樣說,頭腦發熱的學生立地追問道。

「還有哪里,不就是被開除公職的李瀟白和工商聯那個姓尚的資本家嗎?」周八斤臉上現出一副「你們這都不曉得」的神情。

「對,他們一個有不少帝國主義的洋貨,一個有很多封建老古董,都應當銷毀。」秦得利和魏五六在邊上附和著。

「他們住在哪里?」學生們急急地問道。

「我知道,我帶你們去。」周八斤一看學生們要行動,馬上自告奮勇,「破四舊立四新,人人有責。」。

「走啊!」

看見衙後街有居民支持自己的行動,學生們情緒又一次高漲起來。一陣鼓噪之後,大隊人馬呼嘯而去。

看著像蜂群一樣向自家所在地點呼嘯而去的同學們,岑新銳猶豫了︰尚伯伯就住在自家隔壁,兩家不惟向來和睦相處,而且彩屏待自己像姐姐一樣,能去他家翻箱倒櫃?李瀟白雖不甚熟悉,可與自己無冤無仇,也不能無來由地下狠手吧?

就在他心存猶疑、步履躊躇之間,一個瘦削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回眸一看,發現是發小郝治家的哥哥郝治國,那個因嚴重的神經衰弱從廣東回老家休養的中年人。

「你和他們一道來的?」郝治國眼望著遠去學生的隊伍,口里問著岑新銳。

岑新銳本想說不,但誠實的本性還是使得他月兌口說了聲「是」。

「那為什麼不跟上去?」郝治國轉過頭來望著他。

「這」岑新銳無言以對。

「還好,沒有完全發癲。」郝治國注視了他一會,輕輕地說道。隨即踽踽地走了開去,臨走時丟下一句話︰「小兄弟,你記著,別像褚蘭、曲金柏那樣,他們有遭報應的一天的。」

郝治國幽幽地出現在新銳身邊,又幽幽地走開去,可他的幾句話卻深深地觸動了岑新銳。剛剛發生的一幕立地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天的行動,按帶隊老師的安排,岑新銳和褚蘭、曲金柏等分在一個小組。他原以為這兩人的家都在衙後街,行為多少會悠著點,可誰知他倆的狠勁不惟一點都不比其他人遜色,相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當他們這一組走到位于衙後街邊上的天主教堂時,褚蘭和曲金柏不由分說便沖了進去。他們不僅吆喝著同學們砸倒耶穌神像、顛覆堂中供信徒听講的長椅,而且將兩個老年嬤嬤拉到太陽地里,狠狠地教訓起來。

「說,你們為什麼要信天主教,難道不知道它是迷信?」面對驚惶不已的嬤嬤,十七歲的高二學生褚蘭大聲地質問著。由于激動,她那白女敕的臉蛋漲得通紅,豐滿的胸部一鼓一鼓的。

「單只迷信嗎,還有反動!」听著褚蘭的質問,肌肉發達、總是以自己的工人出身傲視他人的曲金柏在邊上叫喊著。他揮舞著學校發下的標語小旗,好幾次差點戳到嬤嬤的身上。

「對,反動,天主教幫助帝國主義毒害、欺負中國人民,簡直反動透頂!」听到曲金柏的幫腔,褚蘭更是非常激憤了,「你們當修女,就是替帝國主義張目。」

面對少男少女們突如其來的質問和斥責,兩個年老的嬤嬤手腳無措了。驚悸之間的她們想分辨什麼,卻又不知怎麼分辨,只能是低垂著眼瞼,在胸前劃著十字,口中默念著「阿門」。

「你們居然還在祈求你們那個狗屁上帝!」看到這番情景,曲金柏非常惱怒了,他猛烈地揮舞著拳頭,大聲吼叫著︰「是不是要批斗一下你們才老實?」

……

褚蘭這是在干什麼啊?回想這些,岑新銳對這個高自己二個年級的女孩有點看不懂了。曲金柏就那麼回事了,誰都知道他是個不愛學習、經常欺負小同學的差生,可她呢?在他的心目中,她與賈玲一樣,一直是人見人愛,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會讀書,常常有作文被談竹君老師當做範文拿到班上宣讀,特別是由于自親娘去世後被江媽媽撫養,受後者影響,很是懂事,幾乎從沒見她和別人吵過架。可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完全變了模樣。她難道不知道眼前的兩個嬤嬤都是苦出身,待人頂和善,衙後街的居民誰也不曾說過她們的不是?這究竟是為什麼啊,就為了廣播里號召的「文化革命」?江媽媽尤其是她死去的親娘要知道她今天這種表現,會怎樣想?

「破四舊立四新」的行動還在進行,同學們的吶喊亦不時傳進耳朵。面對種種從未見過的激烈場景,岑新銳很是疑惑了。就在他一時間理不清頭緒、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一道倩影飄然而至,定格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頭,發現原來是和李瀟白住在同一個大院中的林紅英。與他一樣,她手里也拿著一面標語小旗。

「喂,同學們都走了,怎麼就你一個人站在這里,想什麼啦?」

林紅英也是和岑新銳一道來的。進街口的時候,一時內急,在公廁內方便了一下,故此掉在了大隊人馬的後面。小學畢業後她也進了一中,因為被分在另一個班級,故此二人的接觸較前少了許多,但由于同住衙後街,而且大院對大院,故此林紅英從不覺得自己與岑新銳有什麼交往困難,一開口便是直直的。

面對這個身形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尤其是看著她那嫵媚的眼神,岑新銳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了。他和她從幼兒園就同學,一直同到中學。在他的印象中,她和他也就是一般的同學,除了上學,談不到有什麼交情。不惟如此,他還告誡自己最好少與她交往。因為她太野,不僅和男孩子一樣張網捕鳥、爬樹捉蟬,而且敢和他們打架,打不贏時就哭鬧撒潑,弄到很多男孩子對她是又愛又怕。想和她玩,怕她奚落自己;不搭理她,又放不下她的漂亮。本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不料在讀五年級的一天,不知為了什麼事,她竟然和他也干上了。

「你為什麼背地里說我壞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趾高氣揚的林紅英叉著腰,橫擋在岑新銳的面前,全不顧巷道中三兩行走著的街區居民。

我背地里說你壞話?平白無故地被人攔著質問,在衙後街居民公認的好男孩岑新銳看來,真是太匪夷所思也太使人不快了。他因此冷冷地說道︰「我說了你什麼?誰听見了?」

「那話太髒,我不好意思學,」林紅英臉上一紅,「反正有人對我說,是你說的。」

「那你將那個人叫來,當面對質,好嗎?」岑新銳覺得這簡直有點無理取鬧︰還「有人對我說」的,虧她想得出。

「這」林紅英猶豫了,她不能說這話是麻平說的,真要這樣,不僅麻平會恨死她,而且今後很難有人給她傳話了。

「沒有吧,」看著她支支吾吾,岑新銳哼了一聲。他不想跟她糾纏下去,便繞過她,往家住的方向走去。可沒想到剛邁開步子,便被林紅英一把抓住了書包帶子

「怎麼,不說清楚,就想開溜嗎?」

「有什麼要說清楚的?你有病啊!」這回岑新銳真有點生氣了。他一把掰開林紅英緊抓書包帶子的手,使勁甩了開去。

「怎麼,你敢動手?」在家里,林紅英從來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公主,在外頭,沒有那個男孩子敢于忤逆她的意志,可岑新銳居然沒把她當回事,這使她感到很沒面子。惱怒之際,她什麼都不顧了,一把揪住岑新銳的衣服,生拉硬扯開來,口里還一個勁地叫嚷︰「我教你動手,我教你動手!」

這家伙,簡直是個無賴!看到這情形,岑新銳很是惱火了。盡管他從小就被祖母教以「好男不與女斗」,但也記住了哥哥務實說過的「盡管不能主動挑釁,但也不能逆來順受,對來犯者,若是他不听勸告,那就要堅決還擊」,故此,乘著對方拉月兌他的書包的空當,摟住對方的腰肢,一個絆腿,將其摔倒在了麻石地面上。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還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摔倒在了地上,林紅英感到非常羞辱了,她想掙起身來,可卻被岑新銳死死地壓住,動彈不得。

還那麼張狂嗎?看到對方的雙手被自己牢牢地摁在地上,岑新銳很有點快意了。但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因為跟著他便發現,林紅英在自己身下掙扎了幾下後便不再動彈,而且看著他的眼楮漸漸地已沒有了惱怒的神色,代之而來的是一種他說不清的曖昧意味。

她這是怎麼啦?看到林紅英這種微妙的變化,岑新銳忽然有點心虛甚至恐慌了。他不敢再看林紅英那張由白轉紅的臉龐,更不敢迎視她眸子中那明顯「色」起來的眼神,而是不無慌張地松開緊按著她手腕的雙手,從她軟軟的身上爬起來,提著書包飛也似地跑了開去。

說來也怪。自那一次交手後,再遇到他,林紅英竟像換了一個人,不僅有事無事都要找他說話,聲音綿綿的,而且總是以一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他,連眼楮都不眨一下。尤其是只要看到他坐在自家院子門檻上看書,她都要裝出一副一道看書的樣子,緊緊地挨著他,任是邊上有人以怪異的眼光瞧著也不在乎。

被林紅英已發育得很豐滿的胸部擠著,岑新銳感到很不自在了。她這是要勾引我嗎?想到這里,岑新銳有點害怕了。他覺得她盡管面相好看、口齒伶俐,但不愛讀書,而且性格輕佻。他很早就知道,無論在學校還是在衙後街,都有人背地里說這個丫頭不正經,小小年紀便風騷得不行,像她媽一樣。

……

想到這些往事,岑新銳再一次覺得,與眼前這個瘋丫頭說什麼都是多余的。他于是扭過頭,自顧自地向郝治家家中走去。他想,到尚伯伯家去「破四舊」是不行的,不講自己的情感過不去,就是爸爸媽媽知道了也會責難;跟林紅英在一起?更不是自己願意做的事。既如此,那就到好友郝治家的家里躲躲風,順便看看他收藏的書,哪怕是連環畫也行。治家爸爸過去是開書紙鋪的,家里收藏著不少書。此刻唯一祈望的是,他家不要被自己的同學給抄了,雖說他家劃的是小商成分,但听江媽媽說過,那也只是個團結對象。

看著岑新銳不愛搭理自己,徑直走了開去,林紅英覺得很沒意思。但她就是放不下這個小子。這不僅是因為他書讀得好,而且人長得帥,而她就是愛帥哥。尤其是讀小學時的那次打架,被他壓在地上,更是使她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直不能忘懷。她沒有想到他平時文縐縐的,可生起氣來卻很厲害,而且力氣也不小。那種強悍的姿態,完全是一副男子漢的氣概。她覺得自己以後找男人,就應找這樣的。

岑新銳漸漸走遠了。看著他的背影,林紅英躊躇了。怎麼辦?就在她難以決定是否繼續跟在這小子後面的時候,同一個大院住著的阮家女乃女乃急急地走了過來,臉上浮現的分明是慌亂、氣憤的神情。

「阮女乃女乃,出什麼事了?」林紅英見狀,連忙上前問道。

「你不知道?」阮家女乃女乃見問,有點驚奇了,「不是你們一中的學生來抄家嗎?剛才好幾個學生和李瀟白的姑姑起爭執,都動起手了!」

「動手,誰動手?」听這樣說,林紅英一驚,因為來衙後街之前,帶隊的黨員老師就交代過紀律,告誡所有參加行動的同學既不能私拿查抄對象的東西,更不能和他們發生肢體沖突,即便避免不了,亦要盡量保持克制。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從小就不安分守己、喜歡惹事生非的曲金柏?」阮女乃女乃忿忿不平地說道,「這下可好了,就為了人家不讓他偷拿東西,居然將李瀟白姑姑的腦袋都打破了!」

「腦袋打破了?」听著這話,林紅英更是嚇了一跳,「那您現在」

「我去居委會,問問閔主任怎麼辦。一個細伢子,就為了偷拿別人的東西被制止,竟然將他女乃女乃輩的人打得滿臉是血,這還得了,這不叫侵犯人權嗎?」看得出,對一中師生來衙後街「破四舊立四新」的行為,此刻的阮女乃女乃已不僅是不滿,而是很有點憤怒了。

怎麼辦?看著阮女乃女乃向著居委會急急地走去,口里還不停地說著「造孽」,林紅英有點猶豫了︰鄰居家遭了混事,不去幫助解決,甚至看都不看,似乎說不過去;只是真要到了現場,又能做什麼呢?須知李瀟白雖然沒戴帽子,畢竟是「四清」後被開除工作的,不講不是黨的依靠對象,就是作為團結對象,都有點勉強。如果對他表示同情,肯定會被同學說立場不穩。自己雖然出身好,但與阮女乃女乃還是比不得的。她是個苦出身,兒子在部隊又當著副營長,沒人敢將她怎麼樣。

林紅英頗費思量了。但就在她抬起頭來時,她發現岑新銳已停住了腳步,雖然眼望著它處,但那模樣好像是說,他已听見了阮女乃女乃和她的談話,就看她怎樣做了。

還是去看一下,能幫助緩解一下就緩解一下吧。發現岑新銳似乎在觀望自己,林紅英作出了決定。她知道他心地善良,看不得曲金柏的暴虐行為,只是礙于身份,無能為力,不能不等待他人出手。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去做吧,不講別的,至少要讓他看看,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值不值得交往。她于是放開步子,向著自己所住的大院奔去。

林紅英沒有猜錯,阮女乃女乃的話岑新銳也听到了,而且比較林紅英,他的反應更強烈,甚至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盡管他在理智上不願將自己的家庭視為李瀟白一類。怎麼辦,是不是也去看看?他很是猶豫了。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自己雖然十分反感曲金柏等人的行為,卻無有一點辦法。如果貿然制止,不僅不能解決問題,相反還會引火上身,徒然招致一場不該有的麻煩。

目送林紅英急急而去的背影,岑新銳突然覺得自己非常軟弱甚至十分可憐了。以他對林紅英的了解,他知道她去了會怎麼做,反倒是自己,雖然平時不太看好她,可在關鍵時刻卻不能像她那樣挺身而出,也夠慚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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