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珩在宮宴上見到了尉遲康那古怪的神色,便心知此計已成。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直到尉遲康從承明殿出來之後,他才出宮離去。
如今塵埃落定,南宮珩的心也終于能放下了。可這人一旦松懈了下來,連日來的疲憊也就如潮水般涌來。他一手撐在幾案之上,正按揉著眉心。
南宮珩向來不喜有太多人伺候,嫌太過聒噪,故簾青軒內只留有無痕及無影二人。
無影垂手侍立在一旁,正稟報著這段時日里朱巧容的情況,「王妃近日倒是安靜了不少,已不像之前那般沒日沒夜的吵鬧了。」
南宮珩聞言,淡淡「嗯」了一聲。
「只是……」無影續道,「王妃她仍想見您一面,說是有要緊的話要跟您說。」
無影覷了一眼南宮珩的臉色,之後,又看了一眼無痕,方又接言道,「王妃她還說,若是您不肯去見她,那她就會一直等下去,不吃,不喝,不睡,直到您肯去見她為止。」
南宮珩俊眉微蹙,「她這是在威脅本王了?」他冷笑了一聲,隨即道,「潁川朱氏一門可還真是囂張跋扈慣了。」
可巧南宮珩今日心情甚好,倒也索性隨了朱巧容的願,況且,他也想听听看,這朱巧容口中所說的要緊的話究竟是什麼。
待他行至芙蓉閣時,只見屋內果真還亮堂著。
守門的婢女見了南宮珩前來,忙上前恭敬行禮,隨後便替南宮珩推開了芙蓉閣的木門。
朱巧容之前也曾提出過相同的要求,可南宮珩卻一直避之不見,她當時還因此大吵大鬧過,可惜的是,無論她怎麼折騰,南宮珩總是對她視若無睹。她今日其實也並不抱什麼希望,只是想試一試,沒成想,南宮珩竟真的來了。
朱巧容的臉上一瞬間充滿了驚喜之色,就連略顯暗淡的眸子也多了幾分神采,「王爺,您終于肯來見臣妾了。」
她有些慌亂地攏了攏發髻,又整了整衣裳,而後起身相迎道,「王爺您先坐著,臣妾這就給您去沏您喜歡的蒙頂甘露來。」
「不用了,本王一會兒就走。」南宮珩言語淡淡道,「你有什麼話要與本王說?」
听到南宮珩所言之後,朱巧容的身子明顯一僵,那剛恢復神采的眸子又倏然黯淡了下去。她動了動嘴角,到頭來,卻只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臣妾明白王爺您貴人事忙,有話也自當長話短說,不會耽誤您太久的功夫。」
南宮珩抬眸看向朱巧容,等著她說出下文。
朱巧容回望著南宮珩,但見他目無波瀾,神色冷峻,儼然一座千年不化的冰山。哪怕他們二人隔坐在紫檀桌的兩端,她亦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寒意。那種寒意,沁入骨髓,深入心扉,霎時便將她心底那一池春水無情地凍結成冰。
「關于和離的事情,臣妾已經想過了。」朱巧容頓了頓,她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緩緩說道,「若是
王爺執意如此,那臣妾也只好遵命。」
窗外更深露重,秋月如霜。芙蓉閣內寂靜無聲,唯余燭芯燃燒的「嗶啵」聲。
朱巧容定定地看著南宮珩,她此刻的心中是多麼地希望南宮珩能出言阻止,哪怕她日後將要面對的是無窮的冷言相對、無盡的形單影只。可至少,她還能守著這個成王妃的名頭,至少,她還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妻子。
可是,世事往往是殘酷的。南宮珩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靜若止水的模樣。那俊美到不似凡人的臉上,即使是連一絲小小的動容都未曾出現過。
天不遂人願,人又能奈何天?
「你能想通,那自是最好。」南宮珩漠然做聲道。
若說方才朱巧容的心中還懷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希冀,現在,那僅有的一絲希冀都被擊得粉碎,連渣子都不剩,風一吹,就沒影了。她只感覺自己的世界仿佛變得漆黑徹底,沒有一丁點兒的光亮存在,伸手不見五指,卻依舊要伶仃前行。
朱巧容胸口窒悶,眼中酸澀不已,好像有眼淚將要滑落。她望著南宮珩,喉頭幾乎要哽咽住,口中似有無盡的苦澀在蔓延,「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千年才能修得共枕眠,可王爺卻是一點舊情都不念,當真是好絕情!」
「罷了,和離便和離吧。」朱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艱難地說著,沒有人知道這短短的一句話,到底耗費了她多少的心力。
夜,黑得像是濃到化不開的墨汁。窗外有颯颯的風聲刮過,凜風搖得花影破碎,宛如誰的心也跟著一起碎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南宮珩說完便欲起身離開。
「王爺!」朱巧容遽然喚道,她仰起頭,強逼回噴薄欲出的淚意,「之前家中來信說家母病重,想來至今應仍未見好,臣妾怕若是此時和離,會加重家母的病情。臣妾為人子女卻無法侍疾床前,已是不孝,現臣妾萬不能再因此事而令家母憂心了。王爺,臣妾別無他求,只求王爺能再寬限臣妾一段時日便好。」
南宮珩自幼失母,母子情深乃是他心中的軟肋。他見朱巧容說得如此情真意切,又何至于毫不動容?「本王知道了。」
「不知王爺可否解了臣妾的禁?臣妾既然已經答應了王爺要和離,那自不會反悔。」朱巧容見南宮珩遲疑不語,便又道,「臣妾身為名門朱氏之女,向來高傲要面子,此事的個中緣由乃是臣妾這輩子的污點,臣妾當不會到處與人去說,哪怕是皇後娘娘,所以王爺您大可放心。」
「最好是這樣。」南宮珩說道。
「臣妾多謝王爺成全。」南宮珩已然轉身大步離去,可朱巧容卻依舊對著他遠去的背影恭敬行禮,直到遠到都看不見了,她才起身。
「王妃,奴婢記得您當時說夫人只是感染了風寒才臥病在床的,怎麼又變得病重了?」婢女綾香頗為不解地問道。
朱巧容的笑容里有一絲哀涼和嘲諷
,「若我不這樣說,王爺他可會讓我留下來?」
听朱巧容這麼一說,綾香更為納悶了,不由急道,「奴婢實在是替您感到不值!成王他對您如此無情,您又何必留戀至此?您的家世、樣貌、才學,樣樣都好,何愁找不到良配?與其痛苦掙扎于此,不如早些斷了的好!」
窗外的一樹木芙蓉正開得繁花似錦,灼灼擁簇,可在初秋清冷的夜里,卻顯得格外地淒艷。
「一走了之,然後成全了他們?這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朱巧容憤懣地說著,那聲音宛如瀕死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低吼。
她的眼中全然不見適才的柔軟與悲戚,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怨懟與恨意,還有那連皎潔的月光都照不明的晦暗。她語氣毅然決絕,直能焚心,「我得不到的,那個賤人也別想得到!」
第二日轉眼即至,可柳沅芷卻並未前去和親。此事猶如一道晴天霹靂一般,震驚了整個朝野。
後宮中的眾人也自是在第一時間就得知了消息。
「什麼?」曹御女聞言只覺詫異萬分,連聲音都不禁拔高了,「那個賤人竟沒去和親?」
「小主!您小聲些!」隨侍婢女珍珠覷了一眼門外,又緊忙相勸道,「當心隔牆有耳,落人口實可就不好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趕緊跟我說說。難不成還真因為那一舞令皇上改變了主意?」曹御女不解地問道。
「回小主,奴婢听聞此事並非是皇上的意思,而是那大狄二王子提出的。」珍珠答道。
曹御女嘲諷一笑,「這倒是奇了怪了,當初要人的是他們,現在不要的也是他們。」
珍珠搖了搖頭,「奴婢也是怎麼都想不明白,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今兒個一早卻又變回了太和公主了。」
「或許是那大狄二王子慧眼如炬,看穿了洛修儀那張美人皮。」曹御女說著,伸手捋了捋鬢發,隨後起身走至窗邊,又道,「這次真是便宜她了!如此板上釘釘的事情都能變,這運氣也實在是忒好了些。哎,我還想著這宮里頭終于能少一個礙眼的人呢。」
「不過這話說回來,此次最可憐的莫過于那宜芳郡主了。還以為能逃過一劫呢,不曾想,到頭來還是要頂著個太和公主的名頭前去和親。這三日的功夫,竟如此大起大落的,要是她心智弱些,估計都要承受不住了。」
曹御女目視著窗台上那一盆含苞待放的月季,她縴指一伸,一個粉女敕的花骨朵便被她給折在了手中,「你瞧,多好看吶,可惜沒機會綻放了。」
「貴為宗室之女又如何,卻還不如鄉野村姑來得自在。」曹御女話落,手里把玩的一顆花骨朵便被她隨手扔到了窗外。
一陣涼風襲過,掉落在地上的花骨朵被風吹著連滾了好幾圈,最終停留在了紅牆邊上的一處旮旯角落里。滿身的塵土掩蓋了它那原本清麗的色澤,終,歸于沉寂,等待著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