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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無心插柳柳成蔭

天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不知不覺已是六月里了。近段時日,許是暑氣過盛的緣故,皇後娘娘的頭疼毛病又犯了,便又免了這幾日的晨昏定省。

平日里,寒月睡得就不怎麼踏實,自從入夏以來更是醒的早。蘇煙也是向來起身得早,這日清晨,趁著暑氣未出,天尚有一點點灰,寒月索性攜著紫陌陪著蘇煙一同出去,沿著曲曲小道散步。走著走著,眼見著天一點點白起來,涼風和著路邊青翠的草木,吹的人心情暢快。

風里隱隱帶著香氣,愈走著,風愈涼爽。寒月三人復又前行了一段路程,穿過密密層層的樹叢,小道盡頭已是到了太液池邊。原來,那風因是沾了水汽,才這樣沁人心脾。遠遠的看去,田田荷葉,碧綠成片,漲滿了目之所及的眼前一片。池里疏疏朗朗地開著朵朵荷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奮力綻開,更有幾朵並蒂蓮。粉白紅潤,搖搖曳曳,恍若仙境,風光當真旖旎無限,美得不可方物。

一陣陣風拂過,遠處似有隱隱的歌聲夾雜在風中傳來,細細听來,分明是有人唱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歌聲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只听得是個清麗的女聲。太液池邊樹木郁郁蔥蔥,池上煙波浩渺,歌者無處尋。

听得她唱到「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寒月心中大動,已滿是蕭索之意,仿佛在她眼前的已不是勃勃生機的滿池荷花,而是風吹雨打後落紅滿地的一片狼藉。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這人世間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良辰美景被白白摧毀了。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寒月嘆道。在此杳無人煙的清晨于湖畔獨自以歌抒情,想必這個女子心中定是苦的,卻不可言說。歌聲幽幽,攝人心魄。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模人。」謹昭媛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里,寒月她們一直駐足用心听著歌聲,竟未留意到。謹昭媛一身月白色緞緝米珠繡牡丹天竹的宮裝,並未過多裝飾,頭上僅簪著一支碧玉步搖以及同色的幾點珠花,十分恬靜柔和,仿佛是從那畫兒中走出來的一樣。她口中吟誦著,緩緩走上前來。

「臣妾見過謹昭媛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柳沅芷轉過身來,端正地向謹昭媛行禮。「奴婢見過謹昭媛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寒月與紫陌也隨之垂目行禮道。

「不必多禮。」謹昭媛和善地說道,將柳沅芷攙起。她隨即看了一眼柳沅芷身後的寒月,對她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她復行了一步,望著這蕩漾的碧波萬頃,幽幽說道,「世人皆羨宮中的錦衣玉食,紙醉金迷,又怎知這華麗背後的人心苦悶?這四方城啊,不知困住了多少爛漫天性,不知扼殺了多少痴情絕對。」謹昭媛的臉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憂愁,宛若秋日里那一片沾染露水的黃葉,風一吹,便落了。

謹昭媛站了一會兒,緩過神來,她看著柳沅芷一笑道,「妹妹是否覺得我很奇怪,深受皇恩卻為何會有此想法?」她的這一笑,有些自嘲,有些苦澀,「這滿目的嬌女敕花朵,別樣嫣紅,花枝招展,與我而言,不過是看花滿淚眼罷了。」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柳沅芷感嘆著,仿佛也被這淡淡的憂傷所感染了。

寒月听著柳沅芷與謹昭媛的對話,心中微涼,她作為旁觀者,亦能清晰地感受到謹昭媛的無奈與痛苦。許是她與她同是為情所傷的天涯淪落人吧。無可奈何地活著,遠比干脆的一死更需要勇氣,也更令人喟嘆與憐惜。

太液池畔的三人就這樣眺望著遠方,靜默無言。各人有各人的憂愁,卻又同病相憐。遠處,幽幽的

歌聲有一句沒一句地傳來,和著這悲傷的空氣,釀成了一杯苦澀的酒。世間無情,卻不得不前行,如同穿越無盡的黑夜。

眼見著日頭上來了,謹昭媛方才離去。寒月幾人便也準備回宮。

「小姐,謹昭媛說的那話是什麼意思啊?奴婢不懂,這花兒多好看吶,為何要流淚呢?」紫陌問道。

「你可知息夫人?」寒月問道。

見紫陌撥浪鼓似地搖了搖頭,寒月耐心地解釋道,「這息夫人指的便是息媯。春秋年間,息媯乃息侯之妻,傳言道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舉動生態,世上無有其二。楚文王聞色心喜,听信了記恨息侯的蔡哀侯之讒言,便伐息滅息,奪了息媯為夫人。息夫人雖受盛寵,卻三年不同楚王說一句話,因其言,一個婦人,身侍二夫,即使不能死,也無顏面同別人言語。」

「那謹昭媛跟這個息夫人有什麼關系?」寒月解釋完紫陌依然不明白。

走在前面的柳沅芷听見了她們的對話,便出言解釋道,「當年皇上微服出巡時在江南偶遇謹昭媛,一見傾心,便打算將她納入宮中,豈知謹昭媛那時已與李家公子定親了。只是皇上乃天下之主,他看中的人當然是要奪到手的。那李家公子也年輕氣盛,不畏強權,不願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被搶走,于是結果自然是得罪了皇上。謹昭媛為保自家及李家滿門,願入宮為妃。只可惜了李家公子,整日郁郁寡歡,不久之後便病逝了。雖然皇上極力掩蓋事實,可是依然有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听柳沅芷說完,紫陌也是唏噓不已。

「面對兩個愛自己的男人,一個因自己郁郁寡歡而亡,一個對自己百般寵愛還育有一子。自是恨不得,愛不得。活不得,死不得。謹昭媛便是如同這息夫人一般,一直處于這樣的兩難境地之中掙扎,烈火烹油,雪落大海。」寒月說著,隱約覺著一陣陣疼意蔓延上來,殊不知這疼意的由來是方才的故事還是此刻腳下硌著的鵝卵石。

「還給我,你們快把球還給我!」「不給你,就不給你,你能拿我怎麼樣?」漫步在回鉤弋宮的路上,忽聞前方永延宮處傳來喧鬧聲。正巧此時走來一隊辦差的小內侍,柳沅芷便攔住了一個小內侍問道,「前方發生了何事?」

「回柳才人,是八皇子與九公主在和十皇子鬧著玩呢。」小內侍說完便急匆匆走了,像是趕著逃離一般。

十皇子?南宮?是當初那個孩子。寒月腦中閃過一些畫面。

「小主,奴婢听聞這一對雙生子的性子就跟他們的母妃一樣囂張跋扈。」紫陌說道。柳沅芷聞言微微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道,「走,我們過去看看。」

永延宮前的空地上,三個孩子正圍著個球糾纏在一起,跟著十皇子南宮的嬤嬤想上前幫忙,卻是被八皇子的宮女給攔了下來,「劉嬤嬤,您這是做什麼?小孩子家的玩耍呢,您吶,就不要摻和了。」劉嬤嬤臉上滿是焦急卻被鉗制著奈何不了。

這十皇子南宮比八皇子和九公主整整矮了一個頭,此刻的他,華服上也都沾染了泥污。這哪里是小孩子玩鬧?分明是欺凌!

「你給我!」「不給,你有本事來拿呀。」推搡間,八皇子突然用力推了十皇子一把,因是在台階上,十皇子一個不穩,眼看就要摔下去,若是這一跤真摔下去,腦袋非得開花了不可。在場眾人未料及這一幕,皆是嚇得愣在了原地。

柳沅芷見狀一驚,也顧不得什麼妃嬪不能疾行的規矩了,她提起裙擺,連忙跑了過去。她剛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十皇子,卻不料因為沖擊力太大,手臂重重地砸在了階沿上,瞬間青了好大一塊,衣袖亦被磨壞了。柳沅芷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手臂不禁一縮,竟是沒接穩十皇子。好在寒月及時趕到,她一個箭步沖上去擋住了十皇子,以自己的身子給他做了緩沖,她的手背從粗糙的石階上蹭了過去,好幾處都磨破了皮。

一旁的宮女們見柳沅芷摔倒在地,便趕忙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將柳沅芷給攙了起來。

這邊,寒月也顧不得自己受傷的手,只是將手以衣袖粗粗地蓋住了,她趕緊將十皇子扶了起來。跟著南宮的嬤嬤急切地將南宮從寒月手中接過,十分緊張地問道,「小主子,你怎麼樣了?啊?有沒有磕著?快讓奴婢看看。」嬤嬤說著,便對著南宮上上下下細細察看起來。寒月見南宮已經不需要自己了,便默默退開了。

「我沒事。」南宮雖是回答著嬤嬤的話,可他的眼楮卻是一直盯著寒月在看。

「小姐,你沒事吧?」見寒月以身作墊,紫陌緊張得趕緊跑了過去。

「我沒事。」寒月搖了搖頭,報以一笑以示安慰。

「方才可嚇死奴婢了。」紫陌心有余悸地說道。

南宮看著寒月與紫陌說話的神情,只覺得越看越熟悉。而寒月卻因在與紫陌說著話,也就並未注意到南宮的眼神。

八皇子和九公主再跋扈也終究是小孩子,事情發展到這樣,畢竟是有些後怕的。跟著他們的宮女們眼見著這樣,也便急忙告了罪,匆匆帶著二人回宮去了。

柳沅芷護著十皇子回了慎昭儀的華陽宮,一進舒雅殿,慎昭儀見到柳沅芷與十皇子的模樣,不禁大驚失色,連忙差人去請了太醫來替二人檢查。在太醫診治期間,劉嬤嬤向慎昭儀交代了整個事情的始末。

「這次多虧了柳才人,十皇子才能幸免于難,不然老奴將以何顏面來面對娘娘啊……是老奴無能,請娘娘責罰。」劉嬤嬤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十分自責。

慎昭儀扶起了劉嬤嬤,「劉嬤嬤,這事兒不怪你,終究是那妍淑妃與其一雙子女欺人太甚!」慎昭儀說著,攥緊的拳頭上青經突起。

說話間太醫已經替二人診治好了,十皇子並未大礙,柳沅芷的手倒是嚴重些,需要好好休養。

「妹妹,多謝你救了我的兒。」慎昭儀竟朝著柳沅芷拜了下去。

「娘娘,萬萬不可,臣妾可不能受您這樣的大禮,況且臣妾並未幫上什麼忙啊。」柳沅芷趕緊扶起禮行到一半的慎昭儀。她朝寒月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想跟慎昭儀說最終是寒月救了南宮,卻見寒月朝她搖了搖頭,她只得將想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兒他是我的命啊,今日的情況有多驚險我是知道的,若不是妹妹你及時舍身相救,我的兒怕是……」慎昭儀有些百感交集,「所以,這一拜,你受得。」她頓了頓,又補充說道,「當然,若是妹妹你以後有任何需求,姐姐一定盡力相幫。」

柳沅芷心道慎昭儀這是誤會了。她遇見南宮被南宮和南宮玨欺負是純屬巧合,她救出手相救也是完全出于本心,她從沒想過要以這種方式來拉幫結派,更沒想過以苦肉計來謀求些什麼。

柳沅芷微微一笑,「娘娘多慮了,臣妾救十皇子只是出于本心,並無其他。」言盡于此,也不再過多解釋。

慎昭儀听了柳沅芷的話,心道自己或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不免有些尷尬,「是,妹妹說的是。若是妹妹不嫌棄,以後便喚我一聲姐姐吧。」

柳沅芷知道僅僅憑她這幾句話並不能完全打消慎昭儀懷疑的念頭,這人啊,在宮中待久了,心也變得復雜了,無人可以幸免。柳沅芷也不甚在意,無愧于心就好,至于以後,日久自然見人心。她展顏道,「慎姐姐。」

在柳沅芷與慎昭儀說話期間,十皇子南宮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發,他的目光卻始終是緊緊鎖在一旁侍立著的寒月身上。從方才起,南宮就覺得很是奇怪,這個宮女給他的感覺竟是有些熟悉,特別是那雙眼楮,像極了那年賞花春宴時在琉璃宮燈下,他看見的那雙干淨如水的溫柔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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