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後, 有人自帳外掀簾而入。
沈雲琛去而復返。
此時, 顧時歡已經撲在簡陋的床鋪上呼呼大睡了。
見此睡姿,沈雲琛的臉上不自覺涌現出柔軟的笑意來, 快步走上前將人抱進懷里, 仔細打量她的臉︰「這段日子, 讓你跟在邊疆受苦了。」
他抱著顧時歡走出營帳外, 營帳外面早已有士兵在等候。
沈雲琛問︰「馬車安排在哪里?」他親自送過去。
士兵回道︰「回殿下,就在營地西門。」
「你回主營吧。」沈雲琛頷首, 抱著顧時歡就像抱著一堆棉花一樣輕巧, 大跨步地朝營地西門走去。
「雲兄。」元青陡然出現在路上,使沈雲琛停住了腳步。
他與沈雲琛相識多年, 私底下早已以兄弟相稱, 這段時間與顧時歡相處, 也將她當成了自個兒的嫂子,此時, 他看了一眼沈雲琛懷里的顧時歡,擔憂道︰「雲兄,你當真要把嫂子送回去?」
在邊疆戰亂之地,將顧時歡一個弱女子送回去當然是個最好的選擇, 但是……但是顧時歡是被皇上諭旨送過來的,沒有皇上的傳召,貿然送回京城,恐怕……恐怕皇上會對沈雲琛更加不滿。
沈雲琛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不由冷冷笑道︰「我為他賣命搏殺, 為他守江山固社稷,他倒好,卻連增援兵力都推三阻四,唯恐我心有異。而今戰爭一觸即發,我只是將我最珍視的夫人送回安全的地方,他若因此責怪于我,我也只能擔下這抗旨違逆的罪名了!誰叫我攤上了多疑善變的君、喜怒無常的父!」
「六皇子殿下!」元青揚聲叫道,提醒他自己的身份。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怎可輕易說出口,便是軍營里,也不一定都是自己人!
沈雲琛的神色漸漸恢復正常,他哂笑一聲︰「天大的事,待戰爭結束再說。此時,我須得把她先送回京城才能安心。」
「說得也是。」元青本來也不是來阻攔他的,只是實在擔心所以問上一句,不過眼下看來顧時歡于他的重要性高過皇上千萬倍,因此便讓出道來,「那我就先去我爹那里了。」
「嗯,我隨後就來。」沈雲琛點點頭,快步向西門走去。
營地西門,一輛馬車和兩支車隊早已等候在這里。
馬車很大很寬敞,從外觀上看很是古樸,但卻是用最堅固的木材制成的,可以最大程度地抵御一些顛簸和意外。馬車里放了一些日常要用的東西和干糧,足夠用到京城了。
一支車隊約莫十來人,均是樸素的百姓打扮,實際上則是沈雲琛手下的可信精銳,領頭的信鐘更是從他少時剛來邊疆就跟在他手下。
而另一支車隊,也是約莫十來人,領頭的卻是個熟面孔——齊安。
在顧時歡的事上,沈雲琛總是謹慎得過分,即便信鐘是他在邊疆多年的親信,他也沒將這件事全然托付給信鐘。
早在以身為餌誘敵深入之前,他就做好了送顧時歡回京的打算,因此早已書信一封,派人送去給了齊安,讓齊安帶人趕來邊疆接夫人回府。
但是,齊安不能叫顧時歡看見了,若是顧時歡在營地見到了他,肯定什麼都明白了,又豈會乖乖地听話回去,肯定會大鬧一場,將齊安轟回去的。
所以齊安雖然昨天夜里便來了,但是今早在顧時歡昏睡過去後,才敢現身。
齊安與信鐘兩隊人馬,既能齊心協力護送她回去,亦可相互牽制,以防萬一之變,如此才為萬全之策。
「殿下!齊安可算見著您了!」許久不見沈雲琛,齊安很是激動,這一路走來,他也才知邊疆的艱辛,一想到他家殿下在這樣的地方守關多年,就甚是為他憤懣,眼下又是面臨戰事,也難怪他修書一封讓自己千里迢迢趕來接夫人歸京,夫人一個嬌嬌女子,想來在這鬼地方也受了不少苦。
「小聲點,齊安。」沈雲琛對他一驚一乍的樣子只能搖頭。
他俯身將熟睡中的顧時歡放進馬車內,里面已經鋪好軟軟的幾層棉被。因怕她著涼,他又給她身上蓋了一床厚的。
「在家等我。」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很快就回來。」
仔細將馬車的簾子拉下來,沈雲琛的眼神一一掠過信鐘和齊安,道︰「信鐘、齊安,夫人就交給你們了。」
信鐘立刻行了軍禮,肅容道︰「屬下一定不辱使命,將六皇子妃殿下護送至京城!」
齊安也不甘人後,立時也肅聲道︰「齊安也一定不辱使命,將夫人安全送回府里!」
「出發吧。」
沈雲琛不舍地看著兩支車隊出發,帶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給顧時歡下的迷.藥藥效是一個白天的時間,這時間快馬加鞭,已經足夠他們遠遠離開月蘭了。
到時候她便是醒來,也沒法子回來了。
他也提前叮囑過,就算顧時歡仗著六皇子妃的身份對他們施壓,要他們送她回營地,他們必須堅決拒絕。
總之,他們唯一的目標,便是將顧時歡平平安安地送回京城。
這也是他唯一的要求與希望。
*****
是夜,沈雲琛孤枕難眠,而顧時歡那邊,卻鬧騰上了。
一覺睡到繁星點點的顧時歡醒來之後,見到的卻是齊安和陌生的環境,頓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齊安也知道此時瞞著也沒意義,于是將沈雲琛的吩咐與叮囑一一說了,末了,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熱乎飯︰「夫人,您都睡了一天了,肯定餓壞了吧,趕緊先吃兩碗飯,可別餓瘦了,那殿下若是知道,該多心疼啊。」
「心疼?」顧時歡氣得摔杯子,「心疼我就不該算計我!還把我迷暈了送回京,當我是這麼不能吃苦的人嗎?!我嫁與他,難道只為同享福,而不能共患難嗎?!沈雲琛這個絕世大混蛋!」
齊安听得頭疼,不知道該怎麼勸才好︰「夫人,殿下真是心疼您,才會讓我們送您回安全的京城啊!在這戰爭一觸即發的邊境之地,會發生什麼誰也說不準,殿下不能容許您出現一絲危險,這才不得不把您送回去啊!殿下心里也是不舍得的呀,您是沒看到送別您時殿下那眼神,簡直……旁觀者見了都要心碎!何況,您也許久沒回京了,難道不想京城里的親人熟友嗎?秋霜可想您了呢,听聞我要來邊疆接您,還直想跟著一塊兒來呢……」
「行了齊安。」顧時歡冷靜異常,「送我回去。」
齊安裝傻充愣,笑道︰「行 !齊安一定將夫人安安穩穩地送回去!」
「齊!安!」顧時歡深吸一口氣,才忍住沒將他手里的飯糊他臉上去,「你知道我說的回去是回哪里。」
她一字一句道︰「我要回邊疆,我要回到沈雲琛那個大混蛋的身邊。」
齊安面露難色︰「夫人啊,您體諒體諒殿下對您的一番心意吧,安穩的京城怎麼說也比混亂的邊疆好上千倍萬倍,您在府中等殿下戰勝歸來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顧時歡咬牙切齒,「這個混蛋,竟然撇下我獨自面對一切!」
齊安嘆息︰「殿下愛你,才會如此。」
顧時歡也嘆息︰「那更要送我回他身邊了……我也愛他,才會如此。」
這語氣中的深情繾綣,令齊安為之一愣,訥訥道︰「……可是戰場危險。」
顧時歡道︰「之前那麼多天都過去了,相信我,我不會拖他的後腿。」
齊安搖頭︰「夫人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萬一……萬一您有所損傷……」
「那也是我的事,不會怪罪你的。」顧時歡誠摯地瞧著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齊安真是頭疼不已,只好反復強調,「可是戰場真的很危險……」
顧時歡只道︰「那我更要待在他身邊。」
齊安︰「夫人……」
顧時歡垂下目光,輕聲道︰「齊安,我與他是夫妻。你知道夫妻的含義嗎?夫妻便是︰他生我也生,他死我便生。」
齊安大震,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殿下他希望您周全……不要覺得在後方便是安全的,或許更危險也說不準,萬一您出了什麼閃失,或者殿下出了什麼意外,或者你們兩人一起出事,豈不是天下大亂……」
顧時歡一笑︰「既如此,何不讓我們生在一處,死在一處?」
「夫人!」齊安感覺自己快被眼前這個嬌柔女子擊敗了。
顧時歡低低道︰「我與他許過永遠的,離了他身側,我實在不放心。」
「夫、夫人……」齊安覺得頭皮發麻,一股想要答應她的沖動油然而生。
「砰、砰、砰——」
此時,一段突然的敲門聲將齊安驚醒,信鐘在外面問道︰「六皇子妃殿下醒來了嗎?吃過晚飯了嗎?」
齊安猛地回魂,將飯碗往桌上一放,就往門外走,「夫人,這飯你趁熱吃了吧,明兒個我們還要早起出發。」
說著便出了門,一臉冷汗涔涔,對信鐘道︰「我剛剛差點答應夫人送她回營地了。」
信鐘像見了傻蛋一樣看著他,蠢貨兩個字已經到了喉嚨口了,被他硬生生壓下,冷聲道︰「你莫不是忘了六皇子殿下的吩咐?」
齊安爭辯道︰「我當然沒忘!只是……」
「沒有‘只是’!軍令如山,像你們這些俗人,是不會明白的。」信鐘冷聲道。
「嘿!你怎麼回事啊!」齊安氣道,「你只是沒跟我們夫人好好相處過,不知道她是個多和善多好的女子,也不知道她與咱們殿下的感情有多深厚!我們這行徑,活月兌月兌跟棒打鴛鴦的棒子似的!我當然、我當然于心不忍……」
「呵。」信鐘只冷笑,「我怎麼不知道?軍營里誰不知道六皇子殿下與皇子妃有多恩愛!就是因為六皇子殿下與皇子妃這般相愛,我們才更應該遵從殿下的吩咐,將他心尖上的人毫發無傷地送回安全的地方!」
「說得也是……」齊安心虛地模了模鼻子,「那往後送飯回話這些事,都交給你吧,我可不想再看到夫人可憐兮兮地求我了,夫人平日對我那麼好,我可受不住她的懇求……」
「哼!是你自己說你與六皇子妃殿下比較相熟才攬下這些的。」信鐘不屑道,「你先下去吃飯吧,我來守著。往後都交給我。」
齊安灰溜溜地離開了,本來他與信鐘是同等關系的,現下倒被他教訓屬下似地訓了一通,偏偏還反駁不了,誰叫他剛剛的確有一絲心軟,差點就被夫人對殿下的情意感動了……
屋外那兩人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避諱她,顧時歡在里頭听得一清二楚,從聲音上,她也听出了另外一個人是誰——沈雲琛在軍營的心月復。她與信鐘接觸得不多,但是她知道此人忠心耿耿,有勇有謀兼軟硬不吃,沈雲琛很信任他。
原來他安排了兩隊信得過的親信護送她回京。
該說沈雲琛對自己太好了呢,還是該罵他大混蛋呢?
哼!
顧時歡一邊悶悶不樂地吃飯,一邊在心里罵這個大混蛋對自己太好了。
——現在看來,求他們送自己回邊疆是行不通了。
那麼眼下她也只有兩條選擇,一條便是乖乖地跟著他們回京,從此在府中當一個望夫石,焦急地等他歸來的消息,另一條便是靠自己回去!
幾乎是沒有猶豫的,顧時歡選擇了後者。
想到此處,顧時歡更加認認真真地將手中的飯吃了個干干淨淨,然後,她打開了門——
「給我再盛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