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琛驀地滯住呼吸。
顧時歡的左臉上一團血污, 似乎受了極其嚴重的傷。
之前他檢查過她全身上下,沒模著什麼大的傷口,只是一些皮肉擦傷是不能免的。不過大抵沒什麼大礙, 他心中的石頭才終于落地, 竟沒想到……
竟沒想到傷口是在臉上……
在女子最看重的臉上!
暴雨之後的山谷格外幽寂,只有林間的鳥兒婉轉又歡快地叫著。
顧時歡撇開臉,不去看那個沉默的男人, 而是咬著唇望向洞外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偶有飛鳥掠過, 像一條轉瞬即逝的線。
她此刻連眼淚都哭不出來,只是悶悶地難受。
昨天她被歹人追殺掉落山崖,本來對生還不抱希望, 沒想到居然大難不死,也沒缺胳膊少腿,好端端地活下來了。那一刻她真是欣喜異常,連左臉上的刺痛都忽略了。
待她意識到臉上不同尋常的疼痛時, 她才霎時想起來了,掉下來的時候,山間林木荊棘不斷地在她身上刮擦, 有一段下滑路,她幾乎是臉貼地滑下來的, 肯定是那時候, 地上有尖物刺入了她的臉……
當時太混亂了, 她根本意識不到也躲避不及。
總之最後的結果便是,她的左臉被刺了一個窟窿,鮮血與泥土渣混在一起,凝固在臉上,看上去丑陋無比。
顧時歡不知道老天爺為什麼總跟她的臉過不去。
上次被顧時彩抓了幾爪子,她心里已經難受死了。好在後來知道不會留疤,心里郁悶的心情才算好些,便是如此,那段日子她也總是盡可能遮掩,而且不大樂意照鏡子了。
女子都是愛美的,她更是如此。
現在這張總是被眾人夸贊的臉毀了,她心里別提多難受了。
而且這次的傷和上次的不同,臉上不是被輕飄飄地抓了幾爪,而是被結結實實地刺進去了一段,她用手一模,都能模出一塊空洞!
這樣的傷,治好了也是一定會留疤的……
從今以後,她就是丑女了!
一股寒意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顧時歡禁不住渾身抖了抖,眼眶里飽漲的淚花花差點也抖出來,被她死死忍住了。
「別擔心,不會留疤的……」沈雲琛試著將她抱起來,「走,我帶你出去,我們去找太醫。」
「不要!」顧時歡狠狠地甩開他的手,用一雙兔子一般的紅眼楮狠狠地瞪著他。
沒有什麼情緒比此刻更復雜了,剛剛沈雲琛每說一句話,她的心里便涌現出不同的情緒,听完短短的幾句話,她臉上已換了好幾波表情。
她沒想到這幾天讓她心碎欲死的「背叛」竟然只是一個誤會,她沒想到當年秋獵場上她的一時憐憫竟在沈雲琛心上烙下了這麼深刻的印記,她更沒想到,原來沈雲琛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竟然是她……
可是,真相大白的時候,便應該是皆大歡喜的團圓結局嗎?
她、做、不、到。
一想到沈雲琛念了十年「顧時初」,一想到他們婚後沈雲琛心里還掛念著昔日的「情分」,一想到沈雲琛之前幾次三番懷著不知怎樣見不得人的心緒夸贊顧時初……
她就覺得自己仍舊是委屈的,委屈得不得了!
再加上現在這一遭……她也免不得算在沈雲琛頭上了。
若不是因為他,她才不會出廟散心,若沒有出廟散心,她也不會遇上這件事,導致自己容貌盡毀!
她知道自己無理取鬧,可是人的情緒是無法為理智所掌控的。
吸了吸鼻子,顧時歡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昨晚那一夜的旖.旎煙消雲散,看沈雲琛的目光就像陌生人︰「你不要踫我。」
雖然渾身酸痛著,又餓又累,但是她還是咬著牙,一個人往外走去。
沈雲琛死死地盯著她的背影,將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提步追了上去。開始的時候是跟在她後面,以免發生什麼意外情況,後來見她走得艱難,便立刻繞到她前頭,仍舊用短刀開路。
顧時歡一言不發,全然不領情的樣子。
就這樣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顧時歡已經氣喘吁吁了,雖然她竭力忍耐著聲響,但沈雲琛早已經察覺。
他突然停住腳步。
顧時歡避之不及,差點撞上去。她連忙穩住步子,卻見沈雲琛突然收了短刀,別在腰間,轉過身來。
而後她就被沈雲琛一把抱了起來。
她想掙扎。
「別胡鬧。傷要緊。」他沉沉地說,隨即帶著她大跨步地往外走,速度快了很多。
顧時歡止住了掙扎,算是默許了。她被沈雲琛雙臂橫抱,抬頭就能看到他的下顎,所以她只好側著臉,選擇看他胸前衣衫的雲紋。
縱使陽光已經投入林子里,但是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濕乎乎的,泛著涼意,連累著她貼近之處也暈開水漬。
顧時歡驀地想起他背上的傷,她起來的時候,他是墊在下面的……肯定已經血肉模糊了吧,再套上涼濕的衣服,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她垂下眼瞼,為了逃避心里怪異的心疼,便輕啟朱唇,說起自己墜崖的緣由。
「我昨天和顧……和她去廟外,見著了三個人。」但是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語氣便頓在這里。
「嗯。」沈雲琛應了一聲。
他遲早會問起這樁事,但是剛才的心緒都在她的傷口上了,無暇顧及其他。現在她願意說,他就听著。
顧時歡想了想措辭,才捋順了經過︰「昨天在廟外,我听到一顆大樹後面有人聲,那聲音有些耳熟,而且似乎提到了‘皇帝’二字,所以我便覺得事情非比尋常,也許是有人在密謀什麼,于是慌忙拉著她躲下。躲在灌木里,我還抬眼偷偷瞧了幾眼,便發現說話那人我見過。」
「上次我們去觀魚燈,你突然留下我一人,我等在原處,買了冰糖葫蘆之後,便有一對男女來我這里買糖葫蘆——說話的那人正是那日的年輕男子,而那日的姑娘昨天也在。除了他們兩個,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那個男子的聲音很有特色,魚燈那夜倒是不覺得,然而昨天一听便能覺出耳熟,可見那聲音確有一定辨識度。
顧時歡又接著說︰「這三人只是我看到的,但是實際上並不止這幾人。那樹後面還有人,那男子正對著樹後的人說話,不過我沒看到樹後之人,也沒听到他的聲音。之後,我們便被發現了,我獨自跑出來吸引他們的注意,那男子和那個不認識的姑娘便來追我了。」
她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若是叫他們走過來了,她和顧時初都是一死,她跑出去了,好歹還能救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有多討厭,終究罪不至死。何況顧時歡之後肯定會稟明她失蹤之事,不管是出于道義還是責任,這樣她也多了一線生機。
「他們將我追至懸崖邊,那姑娘便想殺了我,倒是那男子認出了我,笑嘻嘻地問我是什麼人。我什麼都不說,他卻鉗起我的下巴,說……說若是我不想死的話也行,只要跟了他,他就不追究了。」
沈雲琛的眸子暗了暗。
顧時歡回想起來,也覺得那男人簡直腦子有病,一點不分輕重。她搖晃著腦袋,無暇去思索他為何有病,連忙道出了重點︰「他身邊的女子登時訝異了,忍不住開口勸他,這時候便月兌口而出了一個稱呼——太子殿下。之後,她自然更不能留我了,便在那男子還未下令之前,拿劍向我刺來,我連連躲避,就……就掉下山崖了。」
她抬首,看到沈雲琛冷峻的下顎,又挪開眼神︰「你說……那個太子殿下,是誰?」
沈雲琛卻是全明白了。
當今三個大國,大昱、北漠和西慶。那太子自然不是沈知遠。而北漠新帝穆開晟才即位不久,他正是三十來歲當打之年,朝堂尚未冊立太子。只有西慶國的太子項黎,正是與他差不多年紀,剛好吻合顧時歡所說的年輕男子。
看魚燈那一晚,他正是看到了西慶國太子才追過去的。沒想到世事如此巧合,他追過去之後,項黎又與顧時歡有過短暫接觸。原來那天晚上,他們都見過項黎。
他當時就猜測,西慶國的太子潛入大昱,肯定另有所圖,只是他不曾想到,竟讓顧時歡遇上了,還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那個太子應該是項黎——西慶國的太子。魚燈那晚,我正是看到了他,才追了過去。」
顧時歡也沒想到這麼巧,一時也沉默了。
她憶回當日的場景,卻略過的正事,莫名想起了沈雲琛給她的那個吻。
那時候兩人何等濃情蜜意,她滿心滿眼都是沈雲琛,沈雲琛的眼眸里也只有她。
一盞魚燈和一根草把子隔絕了世人的目光,他的吻帶著甜意落在她的嘴上……
而現在……連跟他說話都是因為正事,不然她才不願開口。
臉會疼,心也會疼。
「魚燈……」想得深了,她無知無覺地喃喃出聲。
沈雲琛便也沉默了,他也想起了那個泛著甜氣的晚上,若是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明明他們之前那麼恩愛幸福。
可是她卻不要他了。
他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