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倏忽而過,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
天氣是令人想要吟詩的晴朗,京城是讓人想要唱曲的熱鬧,並不合中秋節理當望月懷遠,懷念親友的氣氛。
想來也是,懷念那是入夜的事情,大白天的,自然還是該熱熱鬧鬧的。
黑鴉軍營之側的鴉兒巷,一溜大大小小的房子,住著的是黑鴉軍士家眷。
其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院內,鏡中映著的女子鼻子上點點雀斑,杏目桃腮的本該很漂亮,只可惜消瘦太過,眼下還有烏青。
又一個女子的臉在鏡中出現,除了沒有雀斑之外,與前個女子可謂一模一樣,只是笑容更顯穩重。
正是鴛鴦姐妹。
「昨夜又沒睡好?」鴛兒輕輕給鴦兒梳著頭發。
烏亮亮的一把頭發,極厚,手感卻似緞子般順滑。
這對姐妹戎馬生涯二十來年,雖然因為天生嬌小,所以不至于像尋常武人那般五大三粗,但到底活得粗糙,別說擱大戶人家,就是擱普通鄉野人家,也當得起「蠻」字。
唯獨鴦兒的這一把頭發,也未見怎麼養著,就天生麗質的好看。
鴦兒像是回應她的話一般,打了個呵欠,眼角還帶著淚;
「昨天清醒的時候長些,卻又吐又嚷,鬧了大半夜。」
鴦兒說的人,自然就是文正。
自受傷之後,人算是救活了,卻誰也說不明白究竟傷到了哪兒,一天十二個時辰足有十個半時辰在睡,偶爾醒過來,吃什麼吐什麼,不吃也吐。
請了多少太醫,只是束手無策,鴦兒又請了平七葉來看了三次,第一回開了藥方,第二回施診,第三次便只是定定地看著鴦兒,一言不發。
那無能為力的神色,已經說明一切了。
三次鴛兒都在側,冷眼看著,也知道文正如今,等死而已。
就連陸總將,也重新安排了人,在文正要坐的位置。
昭明帝賞賜了些東西,但是無父無母、無家無野、六親斷絕的人,賞賜了東西給誰呢?
苟延殘喘的時候,為了不顯得那麼薄恩,還在黑鴉軍營中角落的房間中躺著;待到死之後一口棺材葬下,過不了兩年,誰還記得誰?
只有鴦兒不肯放棄,日夜相守。
鴛兒嗤之以鼻,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果然是個傻子。
守到最後,守著的是個死人,互相折磨,何必呢?要她說,一刀結果了,彼此安生。
就好像看愚忠之人守著暴君的江山,令她惡心。
心中雖然想著,鴛兒手並不停,已經為鴦兒梳好了頭發,挽發髻的時候還道︰「拿個簪子給我吧。」
鴦兒應聲,自妝奩里翻出個珍珠簪子︰「姐姐,帶這支好了。」
鴛兒了一聲︰「好容易過節沐休一日,偏戴這素的,那支八寶的呢?」
鴦兒卻很堅持︰「這是姐姐往南疆的前年中秋節,買給我的,八年了,年年中秋我都只戴這支。」
鴛兒手微頓,自她手中接過來,仔仔細細地插在她的鬢邊,笑說︰「真是個傻丫頭,讓人瞧著哪里像個官兒?」
笑不及眼底,語氣卻是那般誠懇。
這與自己同一張臉的人,傻得令她厭煩。
若她不是這麼執拗于舊情的人,她或許還能將真相告之。
「我就喜歡姐姐買的東西,怎麼算傻?」鴦兒笑著起身,「姐姐真的不同我一起去?」
鴛兒搖搖頭︰「我如今到底是羽林衛的人,總與你們參合在一處,那些人又要胡亂說話了。」
鴦兒有些不大高興地挽著她的胳膊︰「愛說說去,你是我姐姐,軍中那麼多人是從小到大的情分,與那些酸腐言官什麼相干?」
鴛兒笑點她的額頭︰「做了這些年的官兒,怎麼于這些事上依舊不通?」
「我不通有什麼打緊?姐姐通就可以了。」鴦兒笑說。
鴛兒被她逗得直笑,這方推著她往外走︰「好了,再遲了那些莽漢可要罰你酒了,如今可沒人替你擋著了。」
鴦兒神色略暗,往黑鴉軍營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強打著精神︰
「我會早些回來,和姐姐賞月吃酒。」
「嗯。」鴛兒點點頭,目送她離開後,笑容逐漸在臉上消失。
「都盯住了?」她對不知道幾時出現在院子一側的人,問道。
「是,大人,都盯住了。」那人應聲。
鴛兒點點頭︰「走吧。」
……
顧綺的「墳」在京郊向南三十里處。
著實很遠,遠得甚至算不上京郊了。
謝霽在墳旁搭著的草舍清雅且漂亮,留著四個看守灑掃的人,他也偶爾回來。
不過今天過節,不遠的村口有草台班子搭的戲台子,咿咿呀呀熱鬧地這邊都能听見動靜,引得那四個人著實心癢,又想著謝霽今兒必定來不了,偷懶一日怕什麼?便決定先去村口看會兒戲,再往京城去過兩把手,明日再回來也是一樣的。
鴛兒帶著四個手下來的時候,恰好听見了他們的對話,一笑,對手下道︰
「倒是撿了命去,你們兩個守著街口,真不回來就罷了,若回來了,殺了就是。」
「是。」
雖說她不在意一死,但今天若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查明了,自然更好。
墓碑是漢白玉做的,于夏朝禮法的話算是逾制,不過那是謝霽所立,昭明帝都不管的話別人便也不提了。
鴛兒在墓前站著,而兩個手下已經極快地開始挖墳了。
本就是新墳,中間又被人翻動過所以土質松散,挖得自然也快。
棺木是金絲楠木,鴛兒瞧見後冷冷一笑,心想那位太子,竟然還有點兒痴心。
她想著,一擺手,兩個手下念著「升官發財」,便彎身將棺材蓋打了開。
厚重的棺材板兒被挪開,棺材里面的情景嘛……
那兩個手下只看了一眼,差點兒滑到,棺材蓋兒月兌手,砸在棺上。
鴛兒也呆住了。
躺著的人的確和顧綺是一張臉,只是明明都下葬一個半月,尸身竟然還栩栩如生!
不但如此,她的脖頸之上,還圍了條青色的帶血腰帶。
像極了勒死上官練時的樣子。
像極了那天晚上,有人來偷走的那條。
鴛兒吞了下口水,正要說些什麼,那棺材中的「女尸」,卻猛地睜開了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