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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拾玖 疏影橫斜

到了夜里,沈休突然又發起了高燒,滿頭冷汗,手腳冰冷,輾轉不安的,又翻了一個身。

顧念珩便在這個時候推門而進,眼神越過沈休,投到她身後的虛無處。

沈休將自己的頭埋在被子里,听著自己的心跳聲,打著持久戰。

顧念珩立在原地,如唐僧打座。

然後沈休數著數著心跳,便不知不覺的陷入了昏迷。

一些畫面一幀一幀的在腦海中閃現,渾渾噩噩中,仿佛听到一道很遠很遠的聲音傳來。

顧念珩將蕭清攬在懷里的時候,沈休其實已經醒了,她窩在他懷里不敢輕舉妄動。

顧念珩微涼的指月復劃過蕭清的額頭,她就突然睜開的血紅的眼楮,她的傷口在寒冷的冬天惡化了,白色的繃帶沾染著點點的血跡,滲漏開來。

她听到他胸腔里傳來的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又微微闔目,突然扯著他的衣角,想要詢問此處是何處。

「山腳下。」顧念珩看著沈休費勁想要表達的意思,善解人意的回答道。

沈休呆住了,原來夢里若有若無的聲音,是鐘聲。

只覺得自己仿佛打個盹,時光就已悄然的過了好幾個輪回。

沈休豎起耳朵,又听了一會兒,那不是夢,山上的古寺里傳來了雄厚的鐘聲,那是有高僧圓寂才能敲的。

听說,在那一刻,最接近死亡的人會听到亡靈的夢境。

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傳來。

那些夢影隨著夜風呼嘯,卷動暗沉的流雲傾瀉下來。

沈休將手垂立下來,合上了那雙猩紅的眼。

顧念珩一顫,將她擁得更緊了。

若不是耳邊還有若有若無的聲息,懷中還有溫度,還真如同去了一般。

濃重的夜色下,青石長階之上,是座巍然而立的寺廟。

星雲微淡,月色如水。模模糊糊的一個人影提著一盞燈籠跌跌撞撞的自小徑深處走來。

有一秋色衣裳的人立在的佛門前,輕輕地叩響了佛門。

佛門打開了,一襲秋色衣衫的人面色沉靜的立在佛門前,雙手合上,低念了一聲,便隨著那僧人進了佛門。

身後那個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的打著燈籠找來。

怎麼追,都追不上。

那模糊的人影漸漸的清晰,漸漸的近了。

風吹過那雙蓄滿了淚水的,清麗風流的碧水瞳,將里頭的淚水吹落下來,一滴一滴的打在青石街上,在紅彤彤的燈籠下映襯著,似是染了血一般紅,女子孱弱的身子搖搖欲墜,畫著比翼鳥的燈籠隨之落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法師,我迷路了,你可否帶我回家。」不知過了多少年歲,牆角的菩提樹早已高過了院牆。無塵子依舊記得那年深夜化緣回山,途中遇到的女子的陳言。

無塵子雙手合上,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女子看著那僧人,被月色撞入的清冷的眼神中,如火如荼的剎那眼神里一閃而過一抹緋紅色,听得僧人無悲無喜的聲音隨著春風傳入耳中。「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放下也是緣。」

夢里是良辰美景,有春風,有花影,有眉眼清晰的他。

江疏影在多少個夜里,听著夜雨淅淅瀝瀝的敲打著南窗,總憶起那個昏黃燈燭下那個清瘦的身影。

江疏影流連在古寺已經不是一兩天,仿佛已經成了習慣。

無塵子有時便從深山處走來,帶著微涼的濕氣,不帶一絲喜悲的喊著她,施主。

江疏影眼神暗了,唇上飛揚起了一抹笑意。「施主,小女子可否請求留在寺中。」

無塵子張了張口,卻落荒而逃。

往事褪去了墨色,沾染這俗世的悲歡離合。

江疏影初次見無塵子是在霜氣彌漫的江面上那一艘破舊的小舟里。

江疏影悠哉的晃著兩只腿坐在舟頭,眼里被陣陣的茶香升起的霧氣彌漫著,口中一口茶水未吞盡,便見得舟上沖來了一個人,那人一臉青色的跪在地上模著喉嚨嘔吐。

江疏影看著那一地的骯髒嘔吐物慢慢的落在河中,僵著臉色,胃里酸水翻騰。

舟上走出來三三兩兩的人勾肩搭背的望著那人嘲笑道。「京城里的公子哥嬌生慣養,還是別出來瞎折騰了。」

江疏影也隨著他們笑了起來,而後又仔細的又打量了一下那人。

那人倒生了一副好相貌,清雅出塵,他蒼白著臉色慢慢的踱著步,返回到了船頭,將唇線抿得緊緊的,不發一言。

顛簸了幾日,下了舟之後,月月指著那人笑道。「你猜這小白臉能不能打仗?」

江疏影還來不及回答,便見得那人突然回過身來眼神冷寂的望著她一眼,江疏影一愣,心頭一跳,再回過神來,那人已經走遠。

江疏影出生草莽,作為獨生女。爹娘卻從小給她請來最好的先教她權謀詩書。長大後,江疏影便理所當然的從了軍,當了個小軍師。

幾個月後,迎來了梁軍的第一場小勝利,江疏影熱血沸騰的跟在軍隊後面。

一抬頭,便看到了隊伍最前端的那人。

師傅拍著江疏影的肩膀指著那人道,「看見沒有,那個小子,我們得向他好好學習著呢,殺敵可猛了,不怕死似的。」

江疏影腦子轟的炸開,這年頭,小白臉都是這麼猛的嗎。

不日後,江疏影便被引薦成了那人的軍師。

月色寂寥,江疏影用長著繭子的手,掀開了帳篷,一眼看到燭光下那道瘦弱的身軀。江疏影客氣的拱著拱手道。「鄙人江疏影,軍師一枚,請多指教。」

那人蒼白的手放下手中的兵書,抬頭,淡漠的盯了她很久,忽而揚唇一笑。「我記得你。」

江疏影局促的站在那里,努力的忍住沒吭聲。

然後一夜輾轉,一宵無眠。

北地胡人亂世,梁軍遭到暗算,小白臉受了重傷,軍醫不夠照顧不到,小白臉倔強的抿著唇不吭一聲,江疏影進去的時候,同情心作祟,便不解衣帶的守在小白臉的身邊,端茶倒水,盡心盡職。

小白臉垂下眼瞼,怔怔的問道,「你圖什麼?」

江疏影張了張嘴,「咱們都是大梁的將士,互相照顧是應該的。」

半響,江疏影看著燭光下那張好看的側臉,惶惶忽忽的想到,是這樣子的嗎?

小白臉扭扭捏捏的呢喃了一聲,聲音太輕,江疏影並沒听清他在說什麼,卻莫名的看到小白臉的耳垂泛著紅色。

江疏影輕輕的扯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

一個月後大軍北伐,進駐洛口,按兵不動。

一天夜里,偶然發生大暴雨,皇帝派來的懦弱無能的首領,以為是敵軍進攻,即棄大軍偷偷的逃回了建康。

大軍覓其而不得,紛紛散歸。棄甲投戈,填滿水路。

寂靜的黑夜里,江疏影甚至听到了帳外傳來的殺伐聲和兵士們的慘叫。

失敗了嗎?

雜亂的殺伐聲由遠漸近,江疏影目光從空茫轉為堅定,不顧性命的轉身沖出帳子里。

她有一個秘密,心頭藏著一個總想著對他更好一小白臉。

一個總是在她口若懸河說得聲音嘶啞,默默的在桌子上留幾顆清嗓子的梅小白臉;一個總是在她沖撞差點誤事,悄悄給她打手勢做提醒的小白臉;一個在她月夜徘徊著睡不著覺,給她講睡前故事的小白臉。

死傷大半的一片混亂之中,江疏影費了許多功夫將前線的小白臉撿了回來,攜著重傷的小白臉連夜出逃。

途中大量流民,連草根都極其稀缺,兩人握著幾根草都不舍得吃,腳已走到沒有知覺,又加上前村听來瘟疫橫流的消息。江疏影兩眼發黑,有點撐不住了,將小白臉用力的拽在懷中,感到一種死亡迫近的恐懼。

「棄了我吧。」小白臉一臉寂靜的說道。

帶著作為拖累的他,可能兩個人真的活不了了。

江疏影的手一顫,卻將他抱得更緊了,良久松開手,卻仍然執拗得看著他,並不回答,無聲的張了張口,分明帶了哭腔。

他的聲音沙啞,緩緩的將一聲嘆息落下。「你何必呢。」

一路上,兩人互相的講著話,從小時候講到過去將來,生怕對方忽然睡著了,再也醒不來了。

「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他虛弱的笑笑,嘴角扯出一抹儒雅的弧度。

「做個小毛賊算嗎,哈哈,去拯救蒼生!」她笑意帶著江湖人固有的痞氣,壞壞的看著他,將身子靠得極近,然後揣著一口粗氣,又隨手將身上吹得掉皮的的玉笛掏出來吹呀吹,聲音又啞嘲哳難為听。

他抿了抿嘴,帶著一絲好笑。

江疏影俯身仔細打量著那人的面孔,心跳的節奏不禁的快了起來,良久拍著手,痴痴的嘆道。「你生得可真好看,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有這種福氣。」

他縱容的望著她笑,眼里參雜著幾分自己都看不透的情感,收緊了另一只手,不動聲色的拿著匕首劃了自己一刀,讓神志清醒過來。

後來,除了腳步抬起落下的聲音,混在人心慌慌的人群中,再也沒有人說話了。

兩人緊緊的擁著,互相取暖。

江疏影總是在意識模糊的時候望著他,口吐不清的說著,「若有機會,我一定將你帶回我家,我帶你去見我父母,他們是個好人,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他悄悄地紅了臉,支支吾吾的說,好。

瘟疫四處的蔓延開來,沿路到處都是面目扭曲死的恐怖的人。

時不時的可以看出遠處大火焚燒尸體的火焰。

江蘇影和小白臉渾身冰冷,呼吸孱弱,卻還是活下來了。

江父江母下山將江疏影找到,順便將小白臉一起背到山上去了。

而到了山上之後,小白臉怔怔的望著別具一格的茅草屋,勾起嘴角想著,原來這邊是她家呀。

可惜,在山上除了匆匆一見的江父江母,他便再也沒有見過江疏影。

不日之後,族里的人收到消息便派人上山將小白臉接了回家。

回去之後,名醫為他上上下下仔細的檢查了一番,然後他被隔離了。

他得了瘟疫。

家母守在他門口,哭著不讓任何人靠近一步。

十幾個名醫被鎖在了里頭。

沉沉浮浮中,他不知懷著怎樣的意念挺了過來。

幾個月後,他從這房門里出來。

不待他問起,卻因另外一件事听說了江疏影。

那座江疏影在的山上有一日起了大火,山上的人盡數燒死在山上了。

路過的人都說,那座山上夜里會有哭聲。

他緊緊的握著房門的把手,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下來,卻不覺分毫的疼。他急切的抓著下人詢問,下人口齒含糊半句話都說不清楚。

失神間,他不顧任何人的阻攔沖出了門。連夜不停的趕往山上去。

那里,只剩森森白骨還有燃盡的灰燼。

他癱軟在地上,身子一直不停的在顫抖,感覺自己再也不能動一步了。

天黑了,深山里傳來了鷓鴣的聲音,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他安靜的,認真的磕了三個響頭,四周寂靜,他听到了自己血液里流動的聲音。

他看到了虛空中那個朝思暮想的的人影,不斷的乞求,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啊。

多年後,他那個家分崩離析,族里的人不得善終。

他披著一襲布衣袈裟出了家,家母在晨光下,眼中泣血的望著他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冷漠的伏來,那麼你們呢,多年前為什麼要放那一把大火?

江疏影本來不該死的。

那山上的那些人本來也不該死的。

他聲音沙啞,突然大笑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陽光下,所有的塵埃都無遁于形。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和尚在講故事。

那一日,外面的陽光透過門,爭先恐後擠進來的時候,故事里的眉眼俊秀的和尚將自己融在明暗之中,低沉著聲音喃喃自語,「我又夢見她了。」

夢見她一直不曾離開過。

夢見說她要帶他回家。

夢見她說江父江母是個好人,一定會喜歡他。

最後,他夢見了江疏影站在古寺的青石階上兩眼淚水的看著他走遠。

夢見,古寺的青山上她徘徊著不肯離去,說要他帶她回家。

翌日。小僧像往常一樣打開門,發現寺里那個帶發修行的高僧靜靜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嘴角含笑,面色和祥。

走進去才發現,竟然已經圓寂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遇上江疏影,那些明鏡惹塵埃,再掃不了,靜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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