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墨打算離開時與剛剛下班趕過來的何婉怡撞了個正著。
三個人一起呆在小小的昏暗臥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多了一個人的緣故,空間突然顯得擁擠而局促,氣氛也變得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還是以墨淡定地打破僵局,朝婉怡微微頜首道︰「這麼快又見面了,這次笑笑的事情真是要多謝你——如果前次我說了什麼話讓你覺得不愉快,還請見諒。」
婉怡眼神有些閃爍︰「保護市民這本來就是我們當警察的責任,更何況被綁架的人還是笑笑,你那天也是情急,就別再說原諒不原諒了之類的話了。對了,你身體沒大礙了吧?」
「沒事了,你也知道氣管有毛病就這樣,發作的時候很嚇人,好的時候跟正常人沒區別。」以墨仔細打量一下還穿著制服的婉怡︰「你穿上警服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膽子似乎大了,勇氣也增加不少,真是可喜可賀。」
笑笑在旁邊插了句嘴︰「我覺得婉怡穿警服好看——俏麗的女警花。」
以墨微微笑了笑︰「再好看,明天也還是不要穿吧,你不是在紐約給婉怡定了禮服麼?」
六月的天氣明明已經讓人感到燥熱,但婉怡還是有些怕冷似的往笑笑身邊靠了靠,仿佛想從好友身上汲取一些力量,面前這個看似文雅的年輕人不知怎的讓她從心底里懼怕,她輕輕說道︰「我知道,不會在你們婚禮上失禮的。」
以墨看了她們一眼,伸手拉過笑笑,低頭在她頰邊輕輕一吻,略微有些長的幾絲頭發從額角搭下來,落在過分漂亮的臉上︰「明天一早就能你穿婚紗的樣子,真是迫不及待。」
笑笑回吻一下他,把嘴唇停在他的耳垂上,忽然極輕的嗜咬一口︰「再見,小墨。」
林以墨哎喲了一聲,扁扁嘴巴,顯出幾分委屈的神情︰「咬人……」
「只是——以牙還牙而已。」
她送他出門再重新回來,看到婉怡正坐在床邊發愣,于是伸手拍拍她︰「回神了!」
婉怡身子一顫,倒像是受了大驚嚇︰「他走了?」
「嗯。」
「笑笑……」婉怡猶疑半晌︰「你真要嫁他?」
「嗯!」笑笑把衣櫥里的婚紗指給她看︰「昨天才運到的,好不好看?」
聶家的衣櫥用的還是老式的雙門紅木櫃子,空間狹窄,婚紗長長的雪紡的下擺落到了外面,大概是笑笑的媽媽怕弄髒,又特別在地上鋪了一層報紙。
婉怡走過去仔細瞧了瞧,由衷贊賞道︰「真好看,像我們小時候看童話故事里白雪公主穿的那樣,一定特別稱你。」
笑笑淡淡說道︰「王子和灰姑娘,最完美的組合——我真是中**彩了。」
婉怡听她這麼說,撫在象牙白婚紗的手指垂了下去,慢慢說道︰「對不起。」
「為什麼?」
「我明明知道你已經決定結婚了,還跟你說那些……」婉怡的聲音一徑輕下去︰「會不會影響你的心情?」
「不會啊,怎麼會呢。其實說了也好,你不知道,我心里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有個大疑團解不開,困擾得很,現在好了,我可以安心的下決定了。」
「你開心麼?」
笑笑滿面春風地回答︰「開心,當然開心,哪個做新娘的會不開心?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現在又過的什麼日子,我要感謝他呢——林以墨,」她一字一句地迸出來︰「多謝他,讓我過得這麼好。」
「我感覺不對,也許這個時侯說這話不應該,可我真的感覺不對。」婉怡低頭把下巴擱到屈起的膝蓋上︰「我們認得這麼多年,你的笑,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為什麼我看不到你發自內心的笑容了,笑笑?以前那麼困難的日子,父母不在身邊,寄人籬下,沒有錢買好衣服的時候,你都那麼堅強開朗。現在你有了英俊多金又愛你至深的王子,為什麼反而笑得不自在了?」
笑笑慢慢斂起笑容,沉默一會︰「因為我已經長大啦。婉怡,我現在已經慢慢明白原來人的情緒不能全部放在臉上。」她伴著她身邊坐下︰「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那天在醫院,場面太亂,我的心也亂,沒反應過來,有些事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什麼?」
「雷雷……」笑笑盯著自己的腳尖,一字一句說道︰「他還活著,我見到他了。」
婉怡猛地抬起頭,臉上有一種劫後余生的茫然,似乎听不懂她的話,過了一會突然猛地從蹦起來︰「什,什麼?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死了,他們那一隊上珠峰的人明明都死了!」
「只找到兩具尸體,其他的都定為了失蹤,你學法律,應該知道失蹤七年以上才能裁定為死亡。」
婉怡身子篩糠似的抖起來,拿手捂住嘴,淚水瞬間便一串串滾落下來︰「那他為什麼不出來?這麼多人為他擔心,為他把歉疚的擔子背在身上!他憑什麼躲起來!」
笑笑側頭望著她,眼里透出一股淒涼的悲傷︰「他說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床邊的第一個抽屜里有他的聯系方式,你可以拿走。」
婉怡抖著手慢慢伸向抽屜,又像是觸電般縮回來,她像是只被徹底傷害的小動物在絕境中被激發出最大的勇氣,大聲說道︰「我才不要!我再也不要見到他!混蛋……他是個混蛋……我一直以為他死了……傷心內疚了四年,恨不得死的人是我……他怎麼可以這樣……」
笑笑看著她無力地跌坐到一邊,近乎憐憫地伸手模了模她的頭發︰「我去給你倒杯水。」
從廚房出來,笑笑路過父母的臥室,听到他們關著門低聲交談︰「笑笑好像不是很願意結這個婚。」是聶建國的聲音。
張艷紅馬上道︰「為什麼不願意?當初是她自己跟著林以墨,可沒人拿槍逼著她。」
聶建國有些煩亂地說︰「那時候笑笑才多大?二十二歲,她懂什麼?以為一個人對她好,愛護她,那就是愛了,這四年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並不知道!也許經過了解,她發現林以墨並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張艷紅怒道︰「什麼愛不愛的!這世界上哪有什麼愛情?當年我要不是被什麼所謂的愛情沖昏了頭,又怎麼會到今天?你看看當時跟我一個班的張曉屏……」
她停了停,又嘆了口氣︰「算了,過去的事我就不說了,你以為我是圖著林以墨的條件才讓笑笑嫁他?你也不想想,笑笑今年二十六了,跟林以墨跟了四年,人盡皆知,如果我們由著她悔婚,她以後的路怎麼走?老聶,我們畢竟是生活在中國,生活在這個封閉的院子里,你想我們和笑笑被人戳脊梁骨麼?」
「那也不能拿笑笑的終身幸福開玩笑啊!」
「我拿她的幸福開玩笑!那你說說以墨有哪點不好?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他的人品、家世、長相哪點配不上笑笑?」
「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是感覺!說實話,我不太喜歡林以墨,那孩子的眼楮太深,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連我都看不透他!笑笑跟著他會吃虧的。」
「你能看透什麼?你能看透的話就不會現在還只是個保衛科科長了,隔壁的老黃和你一年退伍,人家是什麼級別?」
「你真是無理取鬧!這可以混為一談麼?」
笑笑端著水杯輕輕離開,這種話不听也罷,自己的事情必須自己解決,旁人,哪怕是父母也拿不了主意。
她回到臥室,把杯子遞給婉怡︰「我倒了果汁,是你喜歡的隻果味,喝一點吧。」
婉怡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亮晶晶地淚水依然停留在頰邊,她下意識地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又急不可待地哽咽著追問︰「你真的沒有騙我?」
一個人在瞬間遇到不可接受的事實總會有這樣的循環反應︰質疑——震驚——憤怒——再次質疑。
笑笑點點頭︰「是真的,當時我的反應完全跟你一樣,我在紐約遇見他還以為見了鬼,失魂落魄地追著他跑了兩條街。他現在已經回老家了,這幾年一直在工作,去紐約是單位公干。」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笑笑道︰「你喝完,我慢慢告訴你。」她看著她把杯子里的飲料一飲而盡︰「事情就和我們知道的那樣差不多,他們遇到了山崩……不過他逃過了一劫,被尼泊爾當地的居民救了,搜救隊找了一陣沒找著,就放棄了。傷好以後,他悄悄回了國,也銷了案,但是請學校和警方為他保密——因為他不想再見到以前生命中的人。」
「包括你?」
「包括我,包括你,和登山隊所有人,他覺得沒有顏面再見到我們。」
「那你見到他……你們……」
「我們什麼也沒有!」
「不對!」婉怡一把抓住笑笑的手腕,淒聲說道︰「不應該是這樣!那時候你還不知道這是個誤會,可現在知道了!你可以去找他,跟他重新在一起,笑笑,你不能就這麼把自己的幸福毀了!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把林以墨帶進我們的生活!我把我們三個都給毀了!」
「這跟你和小墨沒有關系,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愛情,很矜貴,經不起誤會。」笑笑慢慢把她緊攥的手腕褪下去︰「更何況還不是誤會。」
她看著婉怡,眼里的神情更加復雜︰「在紐約,他很清楚地告訴我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愛的到底是誰,我不喜歡這樣,婉怡,我的愛情里不能容忍猶疑抉擇,只能義無反顧。」
婉怡神色迷惘︰「他說他不知道?」
「是的,他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我們兩個哪個對他來說是愛情哪個是友情,為了逃避也為了抉擇,所以才在雨季冒險登山,結果造成隊員死傷慘重。除開對不起我們,他還對不起隊員,現在是他在負擔那兩名死去隊員父母的贍養,所以一直過得很清苦。」
「你可以選擇,婉怡,」笑笑輕聲說道︰「選擇去他身邊陪伴他,或者永遠離開,包括你的心——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都沒忘記過他。」
或許是事情的發展太過猛烈突然,婉怡覺得腦子里像是充滿了漿糊般模糊不清,身子微微晃了晃︰「我……也不清楚……」
笑笑柔聲道︰「今天想不清就明天想,慢慢想,來日方長,睡吧睡吧。」
婉怡哼了一聲,她覺得頭暈目眩,頭頂上的燈光似乎也在搖晃︰「嗯……」
她連衣服也沒月兌便躺到了床上,過了一會忽然迷迷糊糊問道︰「那你呢?你要求別人義無反顧,你做到了麼?你愛林以墨麼?」
已經離開她身邊,站在衣櫥面前輕撫自己婚紗的笑笑半晌也不說話,良久之後終于回答︰「不,我沒有做到。以前我愛雷雷,可是對他的愛卻經不起半點誘惑和誤會;現在我愛林以墨,他終于如願以償地讓我愛上他,可是再愛他,我發現也不能為他失去自我,更不能贊同他的錯誤。想來想去,愛誰都不夠深,或許我最愛的是自己。」
她慢慢回過頭,婉怡已經熟睡,橘黃色的燈光照到她的側臉,清秀而寧靜。
笑笑輕輕叫了叫她,沒有任何反應。
她凝視著她︰「婉怡,今天只怕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這藥會讓你好好睡到明天早上,然後再慢慢清醒地做自己的選擇——我也已經做好選擇了……」
她轉身快步走到沙發邊上,從後面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小行李箱,里面已經收拾好了幾件簡單衣物,然後輕輕開門,悄悄走了出去。
走出客廳,笑笑回身望了望,夜色漆黑,四周安靜寂寥,父母也已經睡了。她忽然深深嘆了口氣,淚水沉靜而洶涌地流淌出來,心里卻沒有任何片刻的遲疑,是!明天的婚禮將是個天大的笑話,父母將為她蒙羞,但是只有在這一刻才能逃出林以墨的掌控。
她是什麼也顧不得了!四年前,因為愛,她跟隨他遠赴他鄉;四年後,因為要逃離愛,她即將浪跡天涯。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足夠遠離他就好。
樓下有一間新開的銀行,取款機上一次可以提取現金兩萬,笑笑把錢包里的銀行卡翻出來取了錢,又把錢包里的現金也掏了出來。
一共兩萬四千三百塊 ,她把錢塞進旅行包里,然後隨手將錢包用力又干脆地扔進路邊上的垃圾桶里。那里有她的證件、各類卡片,一切可以證明她身份的東西現在都已經不需要了,在今晚踏出聶家大門以後,她就不再是聶笑笑,她要徹底離開,永遠拋開chirs林未婚妻的這個身份!
聶笑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