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汴京依然炎熱，到了傍晚時，才顯出秋日的微涼之意。
晚風輕輕吹起周秦淺灰色的囚服，他高潔從容一如往日，半點瞧不出落魄。
眉宇間清高傲氣，舉止坦蕩大方，似乎仍是當年名動天下的絕世天才，整個人的氣度與朝廷欽犯幾個字完全不相關。
天牢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闔上，他轉身回望了一眼，面露苦笑。
想不到他周秦也有一日能從這道門里走出來。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的，他一步步朝前走，快到拐角處時，眼前飛快地飄過一角月白影子。
他心中一動，邊追邊喊道︰「五娘，我知道是你！」
馬上就要消失在牆後的王五娘驀地停住了腳步，她穿著橘紅紗衫月白羅裙，頭發簡簡單單挽著，甚是干練的模樣。
「如今，能使我完好如初從天牢里出來的人只有你……我之前就猜到了。」周秦上前兩步，站到她對面。
他微微一笑︰「多謝你，不然說不準真的死在里頭了。」
五娘凝眸打量他，忍不住嘆息︰「你幫我良多，恰逢你有難，我焉能見死不救，好在我姑母的話總算還有那麼一點點用。」
原來，前段時間，突然有御史彈劾周秦勾結反賊吳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捏造的一堆證據，成功將周秦送入天牢。連英國公府都跟著受了連累，闔府被禁軍包圍。
有替周秦和英國公府喊冤的，幾乎都吃了虧。
他滿心以為，這次是再難翻身了。
「太皇太後那里……」他話未說完，卻見五娘身子發軟，猛地向旁邊栽去。他顧不得多想，慌忙搶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五娘……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我帶你去郎中那里。」
王五娘神志尚且清醒，勉強沖他笑了笑︰「我沒事，就是腿有點麻。」多少次，她期盼著，有天能與他這般親密，想不到會在經歷了這麼多事後實現。
即使明知他對自己的關心出于報恩的心態，她的心里依舊甜絲絲的。
周秦不敢大意，執意要帶她去尋郎中。
「你別急，我實話與你說。」五娘確實覺得身上有點疲憊，索性安安穩穩靠在他懷里，慢慢說道，「天剛亮，我就進宮去求姑母了。
姑母得知我是為了救你，氣得不肯見我……
我只好在宮門外一直跪著，姑母素來疼我，必不舍得……後來，她拗不過我，答應救你性命。
好在太後那里，可能本不打算治你死罪的，姑母幫著說了兩句，就答應放你。可惜京城是不能待了，貶了你去關中，要你明日就啟程。
所以我的身子沒什麼大事，應該是跪久了腿酸麻……」
她溫柔地低下頭，盯著青石板路，耳垂泛起蜜色。晚霞照在她衣衫上，似微微發光，暖暖的，灼燙人心。
周秦不可能不感動。
說到底，王家覆滅離不開周家的手筆，太皇太後對周家應該是深惡痛絕的。而且五娘之父，間接死在他們手里，五娘救自己肯定也是矛盾了許久的。
他周秦，何德何能，令她如此相待！
偏偏，他報答不了她的情意。
五娘對他真心一片，他就更不能僅僅為了報恩而接受她，那是對她的莫大羞辱。
而五娘只是單純得想救他，她壓根沒起過其他念頭。
他叫了輛車，送她回去。
坐在車轅上，他回頭望她，見她靠在車壁上歇息，氣色尚可，他略微放心。又考慮到自己出事離京後，她越發沒了倚仗，不由擔心起來。
太皇太後深處宮中，不可能樣樣照應到，何況她的地位早不比從前了。
自上次路上偶遇後，他特地關照過京里幾個衙門……眼下自己落魄了，當日的話自然沒多少用處了。
朝中，小耿將軍是新貴，又與自己素有交情，或許，可以托他一二。
計較停當，送完五娘後他不及返家，先去了耿宅。
小耿將軍年約二十五六，身長七尺，氣宇軒昂，眉峰極為銳利。他見到周秦也是吃了一驚︰「你出獄了？我還正在想法子救你呢？」
兩家同是將門出身，祖上就交情匪淺。
到這一輩，周秦從文，但兩人打小相識，關系一向不錯。
周秦便把五娘搭救他一節簡略敘述了一遍，最後表明來意︰「……你現下說話管用，少不得得拜托你，替我照應一二，不使她太受委屈。」
「你與她……何不就此成就好事？」軍隊里待久了，對于男女之事，小耿將軍的思路尤其簡單直接。
這話把周秦噎住了。
他頓了頓才道︰「我不瞞你，之前我對她，從未考慮過男女一事。加上她父親……不論她家還是我家，都是不會同意的。」
小耿將軍勉強明白過來，倒不推月兌，很爽快的應了。
「明兒一早就得出發，我得回家交代下，不能與你多敘敘了。就只一樣，如今形勢變化多端，你多加珍重，千萬保護好自己。」
對于當前局勢，周秦實在不看好。
大江，到了真正風雨飄搖的時候……
小耿將軍上京時日不長，但他直覺敏銳，早發現朝政一日比一日糟糕。身為武將，他除了保家衛國，其余亦是無能為力。
自身的安危，從入伍那日起，他早置之度外了。
周秦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嘆著氣離開。
朝中最近正忙著與北狄人交涉真定一事，據北狄人的解釋，是他們內部一支部落不服統一指揮，私下圍了真定欲打劫一番。
他們向大江承諾，願自己派兵來與真定守軍一同解決這支叛變的隊伍。
大江聞听十分滿意，當即同意了。
果然，不出幾日，北狄大軍開到真定，與大江里應外合，把那支部隊一鍋端了。
不過，北狄軍並未就此離去，而是借口後勤不足，欲求大江幫忙補給。他們解了真定之危，大江對他們正是感激之時，全無防備，由著他們入了真定城中。
然而，北狄軍之後一直沒離開，或是要求這，或是要求那，大江不敢招惹他們，俱是忍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