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雨城西區的新大街,原先黑 的柏油變得灰灰的了。惠子穿薄薄的布鞋,踏上去,感覺很柔軟,暖呼呼的。
在她之前,亞平似一團紫色的輕煙,去老巷子找惠子。
惠子的房東,瘦削又蒼白,有著窮苦病弱的老女人特有的冷漠,默默無語,伸出僵硬的手臂,把惠子的房間打開。亞平怔住了。惠子的房間掛著藍色窗幔,日光透過巨大的藍色窗戶,簡樸空曠的房間充盈著寧靜夢幻的藍光……剛從熙攘的城市大街炎陽下走出來的亞平,竟有一種的失重感,仿佛在沙灘上佇立,隨時都會傾身于博大空茫的海,海水盈盈,無際無邊。
惠子回來時,太陽已經西斜,藍色的房間沒有了那種晶瑩的光明感,而略帶一點紫羅蘭的深色。紫衣粉裙的亞平躺在床上,面帶笑意,仿佛天性中的什麼已經恢復過來,安詳而神秘。
亞平?是你?
嗯,你回來啦?
亞平起身,整理她的衣裙︰沒想到真的有藍屋,我不想走了。
惠子羞愧的不得了︰亞平,我沒有過你那樣的好夢,千萬別笑話我!你有藍屋的夢,只是沒有遇上好男人,遇上了,人家當然不但許給你這樣的夢,還會把它變成真的給你。
惠子沉默著。
亞平追問︰怎麼這麼晚回城?
我調去中學了。剛來的化學老師給班上部分同學補課,他對情況不熟,我協助他……
你真模範!不想回城了啊?
不想。他很了不起!他是做義工來的。他來了以後,學生們都變得可愛了,學校的一草一木都生機勃勃……
那學校快要將你的青春吞沒了,你還戀戀不舍!
惠子雖疲憊,卻雙頰鮮潤︰我倒不這樣看。我愛這工作。我始終認為保持心靈的純淨,遠比虛榮心的滿足重要得多。不說這個了。上次你告訴我去深圳,怎麼樣,見到他了麼?你的初戀情人,他怎樣了?
那爛廝兒,如今,是總經理了。
那麼,他的那個小蜜……
那都不知道換的第幾茬了!
哦。那他邀請你去……
亞平沒說話,兩根手指頭**著在深圳買的衣服的大領子。
怎麼啦?他對你好嗎?
他很好。
亞平怏怏地。
他現在是大老板,在五星級酒店給我包了套房,房費一天就是雨城公務員一個月的工資那麼多呢!
他是做房地產的嗎?還是IT精英?
他做桑拿,百貨,咖啡座……
哦,有了這麼好的條件,你的藍色別墅……
別別墅了!他是個假老板。真老板是個半老徐娘,她看中了他……
要是你當初跟了他,兩人一塊奮斗,現在多好!
那不一定哦,闖世界未婚是一項資本呢。再說,我這人最大的問題,便是不能夠真心實意的看上誰。
現在,你對他,不會這樣了吧?
這次,我,跟他,崩了。
惠子看看亞平的黑眼圈,思緒跳回她眼下的處境︰誰,一起去碧雲窩的那位嗎?真崩了?
惠子的腦子里,出現那個黃昏,亞平那名妓待客的鮮美模樣。
為什麼崩了?
倒也沒有那麼厲害。
亞平有種習慣︰嚴重的事說得不嚴重,不嚴重事說得嚴重。
但的確很危險……也沒什麼,我還有這位……
直到這時,亞平才把跟舞廳鼓手的戀愛坦白交代。
你和鼓手,你們第一次見面就去碧雲窩?中途你又去深圳給人包?
中間開點小差,鼓手怎麼會知道?
亞平你是不是太隨便了?你媽罵你風擺柳呢!
我媽懂啥,一輩子就認識西區的人,知道西區的事。
鼓手怎麼放倒你的?耍什麼詭計了?
他要有什麼詭計,也是我默許的。你不知道,他太浪漫了,太殷勤了,錢也不比西區的那些老板少。這樣的男人,雨城很少找得到。他這麼好,反正藍別墅是不會有的了,陳祥子也被我蹬了,嫁吧。告訴你,我們已經同居了。
哦,同居了。你來找我,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嗯。問題就是他的過去,他並沒有全說清楚。當我發現他和別人約會……
你不是也瞞著他去深圳見初戀情人了嗎?他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回報你一下……
不,我沒瞞他。問題是他和那些女的……還不止一個女人!
惠子嚴肅起來。這是一個原則,一旦超出,就什麼都不必談了。
惠子,亞平含淚道,我能原諒他。我不想再折騰了,你不知道西區的人把我說得多難听!我想結婚……惠子,你幫幫我,你去找他!
他在哪?
舞廳。西區最大的那家舞廳。
即使是下午時間,舞廳也十分昏暗。這本來是個影劇院,但越來越多的錄像廳令影劇院沒有了生意,就經營舞廳了。
鼓手大口抽煙,微眯著眼楮,對惠子很客氣。
他曾在某一瞬間,目光里對惠子平常的發型、廉價的衣著流露出蔑視,惠子毫無覺察。
音樂起,下午場開始了。因為樂隊里無人可以替代打鼓,鼓手去酒吧櫃上給惠子要了一杯飲料,請她在舞池邊等著。他看上去起碼四十歲了,步履已沒有青年人的矯健,面龐胡子拉碴,毫無英俊可言,只是穿戴、發型保持著前衛和時尚,竭力要使人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
一支舞曲結束,DJ放CD,宇宙燈飛快旋轉,華爾茲音樂在狹谷般的舞池中響起,樂隊人員紛紛離開燈光暗弱的小舞台,去後台抽煙廝混。
鼓手來到惠子身邊坐下,燃上一支煙。
惠子說,我是亞平的好朋友。
她應該听我解釋解釋。
他不說任何客套話。惠子感覺到他居高臨下的態度,不單是對自己輕蔑,也是對亞平的輕蔑。她厭惡這個有著老謀深算嘴臉的老男人,如果剝開了他的軀殼,他的心一定是油膩膩的,像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一樣。
惠子耐心地︰你知道,她是經歷過挫折的人,她再不能受到半點傷害了!
謝謝你的提醒!
鼓手虛偽地說,吐出一串煙圈,對她凝視了半分鐘。
惠子感到實在沒什麼可談,但又覺得亞平沒有處于安全地帶。
她直截了當地︰可以問一下,你真的愛亞平嗎?
稍遲疑,他大概覺得惠子和自己不是一樣的人,應該用她那種人的態度對待她。
這個嘛,她自己應該明白。
他換上較誠懇的語氣︰我的確對她是有好感的,我對這些人——他用下巴指舞廳門口進進出出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們,膩得很啦。何況,她也還算漂亮。
惠子感到很累。
就這些,再沒有更多的啦。
她推開一張椅子,起身告辭。
鼓手在她身後說︰告訴她,我今晚回去!
夏天就要過去了,亞平與惠子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面。如果亞平生活得正常和順利,她就不會打擾惠子的。惠子想,大家互不打擾,多好!你看那些貓,它們獨自來去,在人們不留意的地方、在不那麼明亮的地方、在僻靜的地方掠過,它們不打擾誰,也不打擾自己的同類。
生活面孔看起來對大家差不多都是一致,但其實,生活總為不同的人打開不同的門。亞平在鼓手世故油滑的情愛中,或許已經找到新的平衡。但願就是這樣。
郊區中學,又有兩位女老師辭職去南方了。難道,她們能在那里找到愛情嗎?她們也勸說惠子很久的,但惠子沒有勇氣。如果雨城沒有愛情,南方會有嗎?她不敢希冀在陌生人里,能和一個男人彼此心領神會,並相戀相愛。那里天氣很熱,听說風吹來都像火苗一樣。但那里的愛情,會有熱度嗎?
周末傍晚,亞平和鼓手去舞廳的路上,在街邊看見惠子,急忙將她叫住。和惠子一道的,還有位年青男子。惠子還穿著白色的夏裝,年青男子穿件淺色T恤,他們看起來像是兄妹倆,兩人神色疲憊。
亞平對鼓手叨咕︰肯定是她的化學老師!
他倆帶著洞察一切的微笑,向惠子走近。
亞平大聲說︰惠子,怎麼這麼瘦呀?為誰憔悴呢?哦——她叫著鼓手的名字,夸張地喊︰其實惠子是變漂亮了,你覺得不?
鼓手以一種再次發現什麼的神情,注視了惠子半分鐘,才微笑著點點頭,與亞平保持一致。
惠子欲介紹,化學老師已向他們伸出手︰我叫……
亞平不關心他叫什麼,她拉過惠子問︰怎麼不回家,在這兒閑逛?
惠子有些戚然。剛從學校回城,房東要把房子收回,只好在街邊走走了。
他很帥嘛,很老實,普通話說得很好。帶去你親戚家嘛。
那些親戚……他們討厭我找個也是教書的,而且還是外省的。但是,我愛他!
亞平輕輕嘆口氣︰你這人,好像很溫順,其實很固執。要是我,也不會找他。算了,在街上走一夜麼?跟我們去玩玩吧!
他們便把惠子和化學老師一起帶走了。
因為有鼓手,他們不用買票。周末,舞廳人很多,樂隊沒出現,正放著CD。舞池里的人們抱在一起跳慢三,惠子和她的化學老師在這樣的場合都有些尷尬。亞平興致很好,給他們說音樂圈鼓手伙伴們的八卦。
鼓手招手,讓女招待拿飲料和零食,女招待說︰老板打招呼了,再不奢帳。
鼓手立刻變了臉。
化學老師看在眼里,說︰我請客,去給你們買水果吃吧?
亞平說︰我們都去,這里空氣不好。
鼓手沉著臉,不動,亞平拉他。
四人出了舞廳,向旁邊燈火輝煌的水果攤區走去。那兒案桌上整齊擺放著已經切好的大瓣西瓜,在紅色的燈下,更加顯得殷紅欲滴。賣瓜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
亞平和惠子站到一邊去,由鼓手和化學老師去仔細選。
鼓手挑選的時候,伸手將攤主切開的西瓜掐一塊放到嘴里嘗,他留了很長的指甲,有些嚇人。西瓜攤主厭惡他的長指甲,要他把掐過的瓜買下。鼓手不干,要重新挑,還大喊大叫︰知道我是誰嗎?在哪里上班的嗎?你是在我的地頭上,還想做生意嗎?
化學老師說︰別,別……
可他的聲音誰也听不見。
鼓手一威脅,西瓜攤主子就跳腳︰你是舞廳的哦?不賣了!你們這種人總是要白吃白喝,我今天就豁出去了,愛咋咋的!
愛咋咋的?那你說愛咋咋的?
鼓手嚷嚷起來,西瓜攤主的聲音更高,態度凶橫。街面上的人漸漸向爭吵者圍攏。
亞平和惠子也湊過去,立刻看見賣瓜的,是清瘦的戴眼鏡的陳祥子,和鼓手的對罵已經升級。亞平趕緊對惠子說︰快去幫忙把鼓手拉出來,讓他和我先走一步啊!
惠子往前擠,擠不進去,看見化學老師倒被擠出來了。
惠子說︰賣瓜的人我們認識,你快去拉住鼓手啊。
化學老師拼命往人堆里擠。
此時,陳祥子和鼓手已經糾結一起,惠子和化學老師無法把他們分開。鼓手高大,很快佔上風,揮拳就往陳祥子身上猛砸。突然,燈下刀光一閃,鼓手那條戳向陳祥子臉上的手臂,隨著他一聲嚎叫,垂落到高高壘起的西瓜上,人群轟地炸開。
陳祥子扔下他的攤檔,像貓一樣溜掉了。
惠子一聲**,癱倒到地上。
惠子!化學老師扶她。
快!惠子無力地︰快攔的士,他的手……
亞平撲過來撕扯惠子︰你到底詛咒的是誰啊?你這個死人頭!死巫婆!
亞平被化學老師推到一邊去了。他攔住一輛綠色的士,把血肉模糊的鼓手往車里拖。司機一看,想開車跑。化學老師像演電影一樣,身手敏捷,從駕駛室的車窗撲進去,拉住了方向盤︰你想見死不救嗎?
司機囁嚅︰血!血……
化學老師月兌下衣服,將死人一樣的鼓手裹住,塞進車里。
等等!
惠子大叫。她掙扎起來,轉身去找那截斷手。她猛撲到西瓜堆上,拼命扒拉。
西瓜山轟然崩塌,像鬼子的鋼盔,紛紛向新鋪了柏油的街面滾開去,在黑 的柏油路上,一個個閃著暗綠的光,像黑夜里誰誰誰誰的嘲笑的面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