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日日熱起來，馬車里坐著悶得慌，早晚太陽還不大的時候，蘇桐常跟著一起騎馬。
這日即將來到宜川縣境內，地勢以高原、丘陵、盆地為主，路途上不免多顛簸。
趙恂命眾人放緩速度。
「這麼耽擱下去，天黑前怕是趕不到縣上歇息……」蘇桐搖搖晃晃騎在馬上，神情略有些疲憊。
「沒事，大不了在野外將就一夜，左右你也睡不習慣客棧。」趙恂瞧著她的樣子，微微心疼，「累了吧，要不要下來歇歇，下邊有個河谷，風景還不錯呢。」
他們正行走在一處河谷旁，高高望下去，可以看到河水清澈透亮，兩岸綠樹掩映。緋紅的夕陽映照其上，整個河面似被染紅的輕薄錦緞，潤滑氤氳。
蘇桐確實累了，又不想因她一人耽誤行程，正猶豫間，已被趙恂從馬上抱了下來。
她低低驚呼一聲。
「那里有處緩坡，咱正好可以下去……」趙恂假作未發現她的半惱半怨，指著前方道。
掙扎著從他懷里下來，蘇桐沿著緩坡慢慢向下走。
坡不算陡，不過對于養尊處優難得走路的女子而言還是有一點害怕的。蘇桐心中略慌，卻不肯表現出來，盡量顯得鎮定些。
然而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差點摔倒溜下去。
趙恂忍住笑，攔腰抱住了她，附在她耳畔低低道︰「別動，小心下人們看你笑話呢。摟緊我脖子，對……放心，我寧肯摔了自己也不會摔了你的。」
水面上反射的耀目光線刺得蘇桐睜不開眼，她心有余悸，不由將頭埋在趙恂肩上，感受著柔柔的晚風。
樹葉沙沙作響，流水潺潺，仿佛世外桃源。
河有七八丈寬，對岸礁石林立，樹木葳蕤，水邊黃色的野花一叢叢生長得極好。這里反是細軟的黃沙碎石鋪滿岸邊，女敕女敕的水草淺淺探出頭來。
蘇桐蹲淨手，趙恂在旁半扶著她。
他身穿月白袍，頭戴青玉冠，顯得比往日更溫潤體貼幾分。蘇桐抬眸掃了他一眼，見他只顧呆呆瞅著自己，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做了個極為孩子氣的動作。
她竟然拿水潑他。
水珠從他眉心鼻尖滴滴往下滾，加上他愕然吃驚的表情，尤其無辜有趣。
蘇桐嘻嘻一笑，跟著又捧了幾把水飛快地潑過來。趙恂不及躲閃，衣衫半濕，臉上的笑倒是越來越濃烈，跟著往蘇桐身上潑水。
「啊……」，蘇桐嬌呼一聲趕忙起身往後跑。
「慢些，可別掉河里去了，我不玩了還不行嘛。」趙恂一邊追，一邊懸著心。
水不深，但眼下天氣還不到最熱的時候，受了涼就糟了。
兩人在河邊打鬧一場。
累了，一同背靠背坐在河岸上，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重疊在一起。
趙恂輕聲感嘆︰「若能一直這麼走下去該多好，最好永遠到不了延州。」將她送到延州後，他就沒理由再在她身邊待下去了，下次相見還不知要到何時。
回應她的，是她的幽幽嘆息。
長長的靜默過後，她開口了︰「幫我一個忙，好嗎？」
「什麼？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什麼幫不幫的。」趙恂心頭閃過一絲奇怪的錯覺。
「一路上，我想了很久……始終想不明白。」她的聲音透著淡淡的憂傷與仿徨，「即使就這麼結束了，我也需要一個理由，想听到他親口與我說，或者親手寫下字。
不然，我邁不過這個坎……
如果他真心實意要離去，那麼，我也絕不再留戀他，就讓一切成過往吧。」
遲早要做一個決定，她不想再猶豫不決，最後耽誤了幾個人。
或者，她是想給自己一個和趙恂在一起的借口。是的，她清楚自己的心在漸漸變化，在向他傾斜，可是她又有種不忠的罪惡感。
將過去的了結，她才能真正開始。
不然，即使她與他一起，她的心上，永遠鐫刻著謝 的名字。
其實，蘇桐從來都是一個果決的人，對待感情，同樣的決然。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像一面鼓，重重敲在趙恂心上，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他快要成了，沒有人能體會他此刻的激動心情，等了兩輩子，終于等到這一天。
或許，將來得知謝 的死訊，她會明白今日的緣起緣滅究竟為何，會心痛得無以復加。
然而，至少此時此刻，她是真的願意與他重新開始了。
他壓抑著嗓音中的異樣，認真答道︰「好，我會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你的信送去……」
「嗯，昨兒晚上已經寫好信了，放在馬車上，一會拿給你。」她的語氣變得痛快起來，扭扭捏捏不是她的性子。
夕陽隱沒在山林後，暮色升起，遠處，有裊裊炊煙徐徐飄散，靜謐美好。
當晚，他們沒有趕到宜川縣里，在鄉間找了個民居借宿。這戶人家應該算是當地的大戶人家了，有二三十間屋子，收拾得甚是齊整。
當家的老婦人六七十的年紀了，倒是耳聰目明，拉著蘇桐絮絮叨叨。
「……你們是沒見著那慘狀，整個汾州，多少將士和百姓的尸骨啊，血流成河。直到三月里，喏，就是上個月，才全部清理出來，一一掩埋。
咱們宜川離汾州最近，有不少人當時就在那，再沒回來……你們說說，朝廷怎麼就議和了呢，誰來為他們報仇雪恨，難道這麼多百姓就這麼白死了不成？」
蘇桐與趙恂對視一眼，不知如何回話。
老婦人繼續嘮叨︰「我一把年紀的人了，早活夠了，可憐那些年輕輕的啊，白死了，全白死了……
往後啊，誰都知咱們大江沒用，誰都可以上來咬幾口，唉……要繼續打下去，我這把老骨頭死了也願意……」她說著，渾濁的眼里居然滴下淚來。
第二天臨走時，蘇桐才明白，原來老婦人的幼子當時就在汾州做點小買賣，死在屠城的時候。
從此後，老婦人就有點瘋瘋癲癲的，總不相信幼子死了，每日里見到人便把那些話翻來覆去的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