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 你我都是明白人,」葉武笑吟吟地說道,「你看, 你就算喜歡過程妍微, 卻也不會娶這樣一個……一個怎麼說來著?賣唱女?娶這樣一個賣唱女回家。而我呢,我自知自己不過是個賣藥女,當然也不可能糾纏著令郎,不如一別兩寬, 各生歡喜,倒也不至于落得程妍微那種下場。」
陡然再聞往事, 段老爺已是心力交瘁, 半晌不曾言語,只怔怔出著神。
「少言性情雖冷,卻隨他母親固執, 我與他在外住了這些日子,也知道他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人,如果我不走,這事兒就沒的完。」
葉武作了一揖︰「十七年前承蒙你段家看得起, 這些年我過的不錯,謝你收留, 江湖再會。」
「……」
听她這樣說,段老爺顫然抬起眼皮子, 葉武已經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了, 眼見著那一抹烈焰如血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拐角, 他忍不住一陣心慌,喊道︰「葉武!!」
葉武微側了臉,無數道細細陽光自走廊百葉窗間灑入,猶如羽箭穿林,她的側影在細密嶙峋的金光中顯得極為艷麗,竟不似凡人。
「先生還有事要和我說?」
「你……你……唉,我沒有想趕你走的意思,只不過你和少言年歲相差太大,你又是他的啟蒙恩師,這傳出去實在有傷顏面,你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葉武微微一笑︰「再明白不過了。」
段老爺說︰「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你能明白這件事,你就留下來吧,衣食住行、月薪福利,我都不會虧待你,葉武,你也十多年沒有四處闖蕩了,何苦再為難自己。」
葉武笑的甚是玩世不恭︰「先生,別擔心,我留了五十枚祛治百病的丹藥,五十枚益壽延年的含片,你好好養著,足夠活過百歲高壽,不必成天留我在身邊守著,相看兩厭。」
心事被昭然揭穿,段老爺一時面上掛不住,臉色更是沉郁。
但葉武確實是仁至義盡,這一百枚藥丸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練出,看來她從來也沒有把段家當作養老送終的地方,這去意是早就有的。
「走啦走啦,不用送啦!」
葉武大步往前,瀟灑擺手,就這麼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遠處,萬丈金芒里。
段老爺愣愣在原地枯站許久,也實在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何會如此灑月兌決絕,未有分毫不舍。
他卻不知道,就算自己去不找她,過不了幾日,她也是會來找自己的。
其實從葉武和段少言搬出去的那一天起,葉武就已經決定要離開段少言了,當時她是真的沒有料到段少言會選擇與家族翻臉,而和她站在一起。
以前他說什麼真心,說什麼要和父親坦白,她都嘻嘻哈哈的,當做是玩笑一句,畢竟她以前哄漂亮男孩子的時候,還總說要和他們相親相愛一輩子,死了還要埋一起呢。
可誰知道段少言根本不是說著玩的。
葉武擅長應付花言巧語,熱衷並且熟悉應該怎樣處理那種短暫的,不走心的男女關系。
她就像個喝慣了假酒的人,誰知道段少言遞來的是貨真價實的燒刀子,害得她「噗」的一口全噴了出來,連連嗆咳,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被人真心喜歡過,所以她那些看似非常牛逼的流氓技能也頓時毫無用武之地。
比如說她習慣和她那些小點心們指天劃地說我愛死你了要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你。
但是誰來告訴她,如果她敢和段少言說這種話,那她的腦袋究竟是保不住呢還是保不住呢還是保不住呢?
于是就這樣呆呆的和他搬到了外面,每天都想著「過完今天就走」,「段少言遲早會膩」。
可是自己一直也沒有走。
段少言呢,也從來都沒有膩。
熬到年關,段老爺熬不住了,葉武也熬不住了。
再這麼和段少言呆下去,只怕她就要繳械投降,徹底愛上這個見了鬼的小畜牲,可是真心喜愛一個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遠的不說,只要看看黃珊珊,看看程妍微就都知道了。
如果不動用真心,那麼她仍是披靡所向,紋絲不動的,任誰都傷不到她。
她明白,是到離開的時候了。
清晨時段少言去上班,她幫他系好了領帶,順帶揪著領帶在他唇上吻過,純淨的清風吹起白色紗簾,晨曦灑在廚房里,照著段少言清俊秀美的側顏。
他離去時,她在樓上窗邊看著,他浸沐在陽光中的樣子很是燦爛溫柔,轉身向她揮手,就像這好幾個月來每天都會重復的那樣。
她一陣陣地發虛,眼前甚至有些暈眩,漸漸的就看不太清段少言的面目。
她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陽光里,道路盡頭。
而她一直站在客廳窗簾後的陰影里,一絲絲冷意浸沒胸口,此時她知道自己的決定果然是對的。
她已嘗過一點愛情的甘甜。
很美妙的滋味,但她怕蛀牙,所以不再踫了。
「要一張票。」
火車站里,葉武兩手空空,什麼行李都沒有帶,對售票員道。
售票窗口里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去哪里?」
「……」葉武吊兒郎當地晃蕩著,想了一會兒,「哈爾濱吧。」
售票員正準備出票,葉武忽然又道︰「哎——!等等,哈爾濱冬天太冷,換個地方,去北京吧。」
售票員︰「……」
「哎!慢著!我想起來北京有霧霾!不好不好,再換一個,要不就山東吧。」
後面排隊的旅客已經開始探頭探腦,又是著急又是來氣地瞪著葉武,嘀咕道︰「這女的有病?去哪兒都沒想好,就來買票了?」
再葉武把「山東」又換成「江蘇」之後,售票員的火氣也憋不住了︰「這位女士,麻煩您如果沒有考慮好,就先考慮好了再來買票!」
「哎呀呀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姐姐你消消氣。」葉武嬉皮笑臉的,撓了撓頭,又盯著頭頂大屏幕上的列車班次,想了一會兒,嘆息道,「還是去杭州吧。」
售票員︰「………………」
葉武很真誠地眨眨眼楮︰「一張去杭州的車票。」
「不變了?」
「不變了。」
天下之大,卻也不想走到太遠的地方。
她隨處浪跡了那麼多年,大概是江浙待的久了,如果汽笛鳴響,沿鐵軌遠離北上,或是孑然南下,也許不消幾日,就會懷念底酥皮脆的雞肉小籠,想吃稠汁濃郁的蟹粉湯包,還有錢塘江捕來的鱖魚要清蒸了擱上蔥段姜絲,金華火腿片兒,這樣味道才好。
如果吃不到的話,她也許會半夜里想得胃疼反酸,口舌生津,腸胃陣陣抽搐痙攣,在黑夜里睜著眼楮,睡也睡不著。
所以天下之大,她說遠離,卻也走不了太遠。
從上海到杭州,連口音都未曾變去太多,午夜夢回的時候,窗外偶有夜歸人三兩言語,大概還能誆騙自己是在靜安宅邸里,玫瑰荼靡間走過幾個僕從家丁,第二天早晨醒來,還要心不甘情不願地去給小少爺上課,看他寫「桃李春風一杯酒」,瘦金體鏗鏘屈鐵,一折一勾都是扎人的稜角。
她想自己從來沒有教過這麼固執,如此蠢笨的學生,她教了他那麼久,他的筆畫,終究還是筆鋒銳利,就像他的人一樣。
葉武很快租了個房子,在城隍牌樓附近,三十多平米的狹小空間,好在房東品味不錯,尤其是床頭櫃旁的一只寫著雙喜的大青花瓷瓶,里面插滿了塑料假花,赤橙黃綠藍靛紫,七彩俱全,令她頗為欣賞。
「好好好,洗心革面,重頭做人。」
葉武去新房子樓下溜達了一圈,招貓逗狗拈花惹草,一家杭式面館的老板兒子特別粉女敕可愛,坐在小板凳上寫作業。
那小孩兒眉眼極端正,穿著校服,左邊袖子上別著三道杠,葉武倒退兩步,十分夸張地「哇」了一聲。
「大隊長啊,好可怕呀。」葉武捂著心口作天作地地嚷道,「嚇死我啦。」
小孩子抬起眼,眉間有霜雪之色,竟也是個冰玉般的美人胚子,葉武被他冷冷掃了一眼,竟然覺得這小鬼頭長得和段少言小時候還有那麼幾分神似,不由大感親切。
她顛顛地湊過去,拿著路邊折來的狗尾巴草逗他︰「小朋友,幾歲了呀?叫什麼名字?」
大隊長目不斜視,默默寫著題目,葉武就賤兮兮地湊過去看,瞧那孩子字跡工工整整,正謄抄著課後生詞,不由嘖嘖嘆道︰「好筆鋒,不過差了些氣力,要不要姐姐來教你?」
大隊長抿了抿果凍般溫潤的嘴唇,有些不太高興。
「阿姨,您是來吃面的嗎?吃面在里面,你找我媽媽。」
葉武︰「……」
阿,阿姨?
一瞬間有想要掐死這個小孽障的沖動,但想起自己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最好還是不要剛住進來就釀成這種血光之災,于是按捺著嘿嘿一笑,站起身來,抬手用力揉了揉那小子的寸頭。
「小朋友,以後記得嘴要甜,看到六十歲以下的呢,要喊姐姐,看到六十歲以上的呢,要喊美女,這樣才能替你家面館招攬生意。」
大隊長莫名被模了頭,更加生氣,一張小臉都漲的通紅,倒更讓葉武難以遏制地想到了段少言當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