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一頓接風洗塵的晚宴也將結束。褚蒜子端起酒杯先是朝公主司馬興男敬了一杯酒。而後又朝桓溫敬了一杯。
「流民的事情也算是有所安置,後面就要看周縣令和僑置郡縣之間的協調了。」喝完一杯酒,褚蒜子落座,朝周堯道。
「王妃放心。周堯定當盡力。」周堯站起身來,躬身朝褚蒜子作揖道。
「不必多禮。」褚蒜子微微一笑,朝周堯道。
「流民的事情雖然暫告一段落,但賦稅的事情我們還沒搞清楚。周縣令,本官問你為何所繳納賦稅比其他幾個縣少一半之多?」桓溫筆直著身子,微酌酒一口,一臉嚴肅地朝周堯道。
周堯剛剛給褚蒜子行過禮,這會兒正欲坐下,卻听桓溫此言,心中一震,眼神游離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這」桓溫已經問了,作為下級周堯不能不回答,但真的回答起來卻又似乎有點為難,正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說好。
「其實還是一回事。豪強兼並土地,偷稅漏稅,老百姓自然也跟著學。但一般貧困老百姓是不可怕的,只要朝廷嚴查起來,他們也不敢就範。唯獨豪強貴族,往往能月兌離法度之外,不受政府條例所管。」王猛喝了口小酒,吃了幾口青菜,似乎隨意地朝在座之人道。
「那,依王兄所言,這萬縣也有豪強?」褚蒜子偏頭看著王猛道。
「自然是有,只怕周縣令還不敢得罪。」王猛朝周堯瞥了一眼,卻見周堯憋紅了臉,瞪著王猛,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王猛也不理會,淺笑著朝褚蒜子道︰「這萬縣最大的豪強便是杜家,听說是杜皇後的本家。」
「你是說先皇後杜陵陽?」褚蒜子驚問。
「是的。」王猛押了一口酒,道︰「這杜氏便是杜皇後的堂兄,也是杜旭之佷。」
「沒想到這杜氏勢力倒也不小?」褚蒜子低頭沉思著,原以為杜皇後早年喪父,孤苦羸弱,如今又早逝,應該沒多大的勢力。卻沒想到杜家盤根在瑯琊已經多年。
「朝中任何一方的勢力都不該小覷,能夠進入朝堂的,多是門閥貴族,且經營幾代人的。其勢力又怎麼能小覷?」桓溫朝褚蒜子道。
「確實如此。」司馬興男仔細回想自己經歷過的幾朝,卻如桓溫所言,如今這個朝廷都是家族蒙陰晉升官吏的,確實很少有寒門之人進入朝堂。也不知為何司馬興男心里忽然感慨起來。
「周縣令,卻如王兄所言嗎?」褚蒜子帶著一臉疑問,朝周堯問道。
「是的。」這個時候周堯也不敢不說實話,只好硬著頭皮道。
「確實杜家的賦稅收上來的甚少,田產奴僕等數量也無法完全統計。」周堯低著頭,臉色說不出的難看,道。
「為何?」司馬興男一臉天真,朝周堯問道。
褚蒜子、王猛、桓溫等人都朝司馬興男看了一眼,而後低下頭去,司馬興男被他們這麼一看,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問了一句不該問的。
「回稟公主,杜家權大勢大,下官,下官」周堯支支吾吾的,就差說「下官確實不敢得罪」這樣的話了。
「明日,本官親自來查,把那杜家的所有賬冊都拿過來,派人到杜家一一丈量核實,就不信了,還查不出來?」桓溫猛灌了自己一口酒,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道。
「諾。」周堯小心的瞥了桓溫一眼,低聲忐忑道。
王猛在一頓酒宴之後,最終還是離開了桓溫和褚蒜子,雖然兩人多方挽留,但王猛似乎並沒有留意,執意離去。
褚蒜子知道王猛家貧,生活困難,可能個人高潔,志向遠大,不願來王宮任職,也不多勉強,叫人準備了些銀子送給王猛。
「他日王兄若有為難之處,盡管來找我褚蒜子。」王猛臨走之前,褚蒜子將銀兩遞到王猛手中,道。
王猛心中感激,注視褚蒜子許久,最終也只是說了一聲︰「多謝」,而後拿著銀兩行走在夜色之中。
桓溫望著王猛遠去的背影,心中念叨著︰「人才,人才啊。可惜了。」
第二天天一亮,桓溫想起來賦稅之事,趕緊叫周堯按照吩咐將杜家的人叫到縣衙,將一應賬冊全部搬過來。另,派人到杜府搜索核查,趁杜家主人被帶走不在府中之際,也好查個詳細。
縣衙大堂之上,桓溫獨坐正中,身後一扇寬厚屏風,屏風之後坐著兩個人,透著屏風空隙依稀可見兩個白衣女子端坐兩邊。
官差將杜家之人帶到堂上,按壓在地,衙門口圍了一群看熱鬧的群眾。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可知道我是誰」那杜姓男子朝官差嚷嚷著,又看看桓溫大聲道。
「哼」桓溫冷哼一聲,左手一掌重重拍到桌面上,拍出一聲重響。
那杜姓男子見上面似乎是個大官,看官服和堂上之人的反應,判斷應該是大官,因此不敢再造次,跪在地上一時倒也安靜了。
「你是誰?」桓溫故意接著對方方才的話問道。
「我乃杜朝,叔父杜旭,堂妹杜陵。你可知我堂妹杜陵是何許人?」杜朝一臉傲慢,給桓溫一個白眼,道。
「先皇後杜陵陽。本官知曉。怎麼?」桓溫不冷不熱地道。
「知道,知道,你還這麼對我?」杜朝怒道。
「哼,且不說那杜陵陽已死,即便是杜家在朝中有權有勢那又如何?你等偷稅漏稅損害朝廷威嚴法度,難道還沒人能治你不成?」桓溫還沒開口,便听見屏風之後傳來女子清亮的嗓音。轉頭一看,卻見南康公主司馬興男大跨著步子走出來,朝杜朝一臉怒意道。
「你,你是何人?」被司馬興男這麼一說,杜朝一臉驚詫,面帶怒意朝司馬興男道。
「本宮乃是南康公主司馬興男。可比你家杜皇後大?」司馬興男實在看不慣杜朝那一副小人得勢的嘴臉,忍不住出來嚷嚷道。
「你」當司馬興男報出爵位名號,杜朝頓時驚的啞口無言,半張著嘴,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周縣令,查的怎麼樣?」桓溫也不多理會,朝一旁查賬目的周堯道。
「稟大人,一共六百五百戶」周堯看著桓溫,又瞥了一眼杜朝,道。
「你看他干什麼?一應在冊,到底是五百還是六百?」桓溫一眼瞥見周堯看向杜朝的目光,怒道。
「六百。」被桓溫這麼一問,周堯咬咬牙,堅定道。
「周堯,你你可別忘了,你收了我家多少銀兩?」杜朝听周堯一說,瞬間被激怒,指著周堯怒道。
「無理刁民,指責官吏,可知不敬。」桓溫見杜朝一個小小平民竟敢如此指責朝廷官吏,怒喝道。
被桓溫這麼一說,杜朝不敢說話了,想了想,自己又沒犯事,為何要跪在地上,便朝桓溫道︰「哎不對,我又沒犯事,你們憑什麼像審判我似的?」說完便自顧自的站起來。
桓溫也不搭理,只要他不離開,方便派遣的官兵去杜府核查就行了。
「為何杜家六百戶,所交賦稅卻只有三百擔糧食。同是六百戶,鄰村所交整整比你多一倍。」桓溫看了一眼周堯遞過來的冊子,朝杜朝道。現在要先把眼前這個人搞定,因此,桓溫暫時還沒時間考慮周堯受賄事宜。等搞定了杜朝,剩下的就是周堯的事情了。
「今年糧食減產,所收甚少。」反正朝中有人撐腰,杜朝也不把桓溫放在眼里。雖說南康公主地位尊貴,但畢竟沒什麼權勢。皇帝寵愛杜皇後,雖說皇後已死,但愛屋及烏,自然對杜家也是多方庇護的。
「那為何與你同一地方,鄰村就能收這麼多呢?」桓溫知道杜朝是在敷衍他,也不生氣,道。
「那你的問老天了,我怎麼知道?」杜朝依然是一臉無理姿態,渾然不把桓溫放在眼里。
負責核查的士兵回來了,領頭的一位似乎是桓溫帶過來的親兵,只見他直接略過周堯,走到桓溫身邊小聲朝桓溫耳語幾句。桓溫微微點頭,暗沉的臉,嚴肅和不快都寫在上面。
「六百戶,一千戶你們是不是以為本官很糊涂?」桓溫冷笑著看了看杜朝又朝周堯看了一眼,道。
「隱瞞了四百多戶,少交了這麼多?你還敢嘴硬?」桓溫大怒,用力拍打桌面,大聲呵斥道。
見桓溫如此,周堯和杜朝大為震驚,一時禁聲,不敢多說什麼。
「周堯,如此大事,為何不報?為何要等到本官今日親自來查?是否如他所言,你收了他的賄賂?」桓溫怒指周堯,嚇的周堯一身冷汗,撲咚一聲,立即下跪,渾身哆嗦著不知小命能否保住。
「明府恕罪」本就是膽戰心驚,戰戰兢兢,現如今被杜朝在公主和內史面前報了出來,周堯頓時感覺全身都癱軟下來似的。
「來人,拿下周堯,听候發落。」桓溫大怒,指著周堯道。身邊立即有三五個人把周堯押著,等候發落。
杜朝見周堯被抓,感覺不好,但仗著自己有朝中杜家撐腰,依舊沒打算坦白從寬。
「杜朝,本官命你三日之內,將杜家該繳納的賦稅交上來,否則,本官將依令處罰,不再姑息。」抓了周堯,桓溫繼續朝杜朝道。
杜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要交的我杜家已經交了,其他的實在拿不出來,還請內史明察。」
這會兒杜朝似乎恭敬了許多,可能見桓溫抓了周堯,怕他認真起來對付自己也麻煩,因此朝桓溫說話的語氣帶了些柔和恭敬。
到了如此地步,這杜朝尚且能這樣與他桓溫周旋,桓溫著實被此人氣了一把,但好歹是一國內史也不好太過發怒,此時也只好忍著。
桓溫忍得了,褚蒜子在後面听著也忍得了,然而唯獨司馬興男忍不了。此刻司馬興男怒氣沖沖,抽出腰間佩劍,直直橫到杜朝面前道︰「刁民無理,該繳納多少就繳納多少,為何別人能交,你就不能。你杜家也算是皇親貴冑,難到皇帝就養了你們這一群白眼狼?」
「公主所言極是,桓兄,無需跟此人再講道理,阻撓朝廷法令實行,拒不繳納賦稅,按律當斬。」褚蒜子坐在屏風後面,道。
也不知褚蒜子是嚇唬嚇唬杜朝還是來真的,桓溫猜不透褚蒜子什麼意思。如果是嚇唬嚇唬那倒還好,如果真要殺了此人,于法令實行自然是好的,收繳賦稅也會方便許多,但對于個人來說那可就得罪了當朝權貴了。
這些人桓溫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但不知道褚蒜子是否得罪的起,或者她敢不敢得罪?也不管褚蒜子是要來真的還是來假的,此時此刻,桓溫覺得嚇唬嚇唬這杜朝讓他收斂些也許是好事?
于是命令左右道︰「來人,將此人拿下,待本官上報朝廷,再依律斬首,以儆效尤。」桓溫此言一出,立即便有士兵朝杜朝圍攏過來。
杜朝原本以為桓溫不敢對他怎麼樣,現在公主把劍架到自己脖子上,桓溫又說出如此之話。又看看那屏風後面,似乎有什麼大人物,心中忐忑不安,想著自己這一次難到就這麼死了?
不行,他杜朝絕對不能被這群人抓住,他要逃走,不逃的話恐怕就只有受死的份了。
「你,你不敢殺我?你敢殺我,就不怕陛下殺了你?」杜朝怒指桓溫,大聲道。
「豈有此理,如此囂張,他不敢殺你,本宮敢。」桓溫到是一臉冷漠,沒說話。卻沒想到杜朝此話激怒了司馬興男,司馬興男劍下用力準備一劍結束此人。
杜朝大驚,沒想到公主真的要殺他?好在他反應敏捷,往後一躺,躲過公主一劍。而後一個側翻身奪過司馬興男手中利劍。
見杜朝跟司馬興男動起手來,堂中負責保護公主的侍衛立即提劍直直刺向杜朝。杜朝大驚,這堂上不下十來個高手,眼下他與公主動了手,恐怕想要月兌罪都是不可能了。
眼下,唯有拼死一搏,抓住公主也許有可能突圍出境,等離開了瑯琊,往北去往燕趙之地,博一席容身之處想必也不會太困難。
說時遲,那時快,杜朝一個躍步,快速閃到司馬興男身邊,司馬興男伸手來檔卻被杜朝避了過去。左手持劍,右手迅猛抓住司馬興男一只手臂。
「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她。」杜朝將利劍橫在司馬興男白皙的脖子上,朝周圍圍過來的士兵道。
「住手。別沖動」桓溫大驚失色,沒想到在大堂之上,在重重保護之中,公主會被杜朝挾持,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也是褚蒜子萬萬沒想到的。褚蒜子見公主被抓,迅速從屏風後跑了出來,一臉緊張,朝杜朝道︰「別沖動,別沖動,有話好好說。」
「杜朝,你可知道傷害公主是死罪。」桓溫向杜朝怒道。
「哼,我原本也不想如此,奈何你們苦苦相逼,剛才反正已經跟公主刀劍相見了,也不差這一點。」杜朝冷哼一聲,挾持著司馬興男道。
「別沖動,別沖動。你想怎麼樣,我們都答應你,只要你不傷害公主。」褚蒜子一臉焦急,她不能讓公主出事,否則回去了該如何向瑯琊王交代。
「放我走,給我一匹快馬。」杜朝向褚蒜子道。
「好好,來啊,給他備馬。」褚蒜子伸出雙手,希望杜朝不要動公主一根汗毛,否則她褚蒜子有一百條命恐怕都不夠抵的。
「讓開。讓開讓他走。」深怕不能順著杜朝的意思,害怕他傷害公主,褚蒜子忙朝周邊侍衛道。
大堂里讓開了一條道,門口準備好一匹快馬,褚蒜子一行人慢慢從大堂里跟了出來。去唯獨不見了桓溫。而此刻,周堯趁著大堂里亂了起來沒人搭理他,撂倒身邊士兵開溜了。
褚蒜子也顧不到周堯,眼下她只關心公主的安全。杜朝挾持著司馬興男慢慢退到府衙外,轉頭瞥見身後一匹白馬。又看看四周兵士,道︰「別過來,過來我殺了她。」身邊士兵猶猶豫豫,手持兵器將杜朝和司馬興男圍成半圓卻不敢行動。
桓溫蹲在屋頂上,借著旁邊一顆大樹遮掩著身體好不讓杜朝發現。早在杜朝挾持公主準備離開大堂之際,桓溫就想到該如何救公主了,因此還未等杜朝走出來便提早飛身躍到屋檐之上,趁著杜朝不注意埋伏在門前屋頂的大樹邊。
「馬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本宮答應放了你,你趕快放了公主。本宮答應饒你全家不死。」褚蒜子朝杜朝喊道。
「哼,我杜朝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現在我傷了公主,你跟我說可以饒我不死?你以為我傻啊。」杜朝想著眼下只能先突圍出去,等到了杜家接了老婆孩子便走,至于後面的事情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想必依靠叔父在朝中權勢,只要不傷害公主,他們也不至于被誅滅九族。眼下也只能先挾持公主逃離出去再說了。
趁著杜朝正與褚蒜子對持,桓溫找準機會飛身躍下,對準杜朝胸口一腳踢過來,而後雙手環抱司馬興男幾個翻滾幫其逃離了杜朝的挾持範圍之內。
司馬興男原本驚魂未定,腦中一團漿糊,正考慮著該如何擺月兌杜朝,卻沒想到桓溫橫空而降,將其解救出來。輕輕躺在桓溫寬厚的胸膛里,司馬興男忽然感覺一股暖意襲來。渾身燥熱,雙頰頃刻一片緋紅。
「拿下他。」桓溫見杜朝被踢倒了有馬上站起來,便立即朝侍衛命令道。又害怕侍衛們拿不住他威脅到公主和王妃,桓溫撇下司馬興男一個健步跨過來,對著杜朝又是兩腳。杜朝猝不及防,被桓溫猛掃了兩腿,又見四五個侍衛橫劍過來,眼見著躲閃不及便只能躺著被他們抓了。
司馬興男被桓溫撇下,恍然間有一種失落感,但又想到桓溫是去捉拿杜朝,心里也就舒服了。剪水雙瞳泛著秋波,深情款款地注視著桓溫,仿佛此刻滿天下只有桓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