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神教出來後,他們沒有選擇往許府那邊走,荊芥和小魚都很明白,那里如今只是房子還在罷了,人早已沒了。
有一個巨大的秘密,是許香薷從來不知道的,那就是關于她的身世。她並非是許大人的親生女兒,她的父親是許大人的至交好友,親生父母過世後,剛出生幾天的許香薷就被過繼給了許大人。
許大人是風雲大陸上少有娶兩房夫人的男子,他的大房不能生養,便將許香薷當成是親生女兒對待。
後來許府被滅門,荊芥親自去了一趟,本想查出誰是造成許府滅門的真凶,卻無意間牽扯出許香薷的身世,而當年她親生父母的死,很大可能是拜許大人所賜。
江湖恩怨,是非對錯本就難分難解,如今許大人一家已逝,而許香薷的親生父母業已成灰,追究這些都沒多大的意義。因此荊芥和小魚都保持一致,不讓許香薷得知這一切。
許香薷吃下的飯菜中有囚奴專門研制的忘憂,會讓她忘記關于自己家人的一切。
而帶她出月神教的最大原因,是他終于打听到了能改造人筋骨的辦法,傳聞中有座聖山在風雲大陸極南處,若是求的那里的聖女出手,許香薷便有了筋骨改造的可能性。
忘憂的藥效有三日,許香薷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聖山底下。
「這是哪兒?」十年未出月神教,許香薷對外面的環境已然感到陌生。
荊芥答︰「聖山。」
「為什麼來這兒?」許香薷忘了自己為什麼要出月神教,自然也不明白為何好端端要來到這樣一個從未听過的地方。
小魚從腰間解下干糧和水,遞了過去︰「小姐,先用點東西吧。」
幾人就地吃完了食物,就有個穿著素衣表情嚴肅的姑娘從對面山坡上走下來,一直走到他們面前。她先是掃了他們幾人幾眼,才很是不耐地問︰「找聖女的?」
小魚點了點頭,他們便被帶進了山坡後頭的寨子里。
所謂的聖山並不是山,而是一個小山坡,山坡後頭便是一大片的平地,建著許許多多的小木屋。
幾人被領進了其中一個木屋,又換了個同樣嚴肅的女子來詢問一番,接著過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未再見有人來。
許香薷越發莫名︰「我們到底來這兒做什麼?」
荊芥不言,小魚也不語。
許香薷便有些生氣︰「到底誰是你們的小姐!」
兩人還沒來得及回,便听外頭一陣咯咯的笑聲傳來,接著是個姑娘的聲音︰「到了我聖山境內,竟還妄想以小姐自居,著實有趣得很。」
幾人走出屋子,外頭已經站了好些人,為首的是個蒙面的黑衣女子,她見到許香薷後明顯愣了愣,才似笑非笑地道︰「我說他們怎麼這麼不懂規矩,竟如此草率便帶了外人前來,原來……」
後面的話她卻是沒說了。
倒是小魚走在前面,先行了一禮才道︰「我主僕三人听聞聖山的聖女仁善,特來求助于她,不知姑娘可否通融引薦一二?」
黑衣女子問︰「你們見聖女做什麼?」
小魚看了許香薷一眼,才一字一句道︰「重塑筋骨。」
「噢~」黑衣女子先是在他們幾個人身上掃視幾圈,而後將目光定在許香薷身上,「又是個練武廢材麼?」
荊芥聞言指尖一動,那黑衣女子便驚呼一聲,面紗飄然而下,她慌忙回身欲擋,卻還是被人看見她臉上那塊丑陋的疤痕。
黑衣女子頓時怒極︰「你!」
荊芥冷聲道︰「辱人者,人必辱之。」
黑衣女子身邊的其他女子都怒氣沖沖地拔出佩劍,一副隨時要跟他們打起來的架勢。
「且慢!」遠處又來一人,斜眼看了黑衣女子一聲,低聲喝道,「凡珠,退下。」
黑衣女子恨恨瞪了荊芥一眼,才應了聲是,飛快地轉身遁走。
來人似乎是個管事,與荊芥他們問答了幾句,就對手下說安排好他們,接著也離開了。
在被安排好的木屋里,許香薷坐在主位上,底下的小魚跟荊芥都半跪在地,低垂著頭也不言語。
許香薷很想痛罵他們一頓,卻又把到嘴的斥責咽了下去,只剩嘆息︰「你們何苦如此,可知這聖山是什麼地方?」
「只要能治好小姐,即便是龍潭虎穴,荊芥也願拼死去闖。」
小魚也道︰「小魚這條命是小姐的,能為小姐分憂,小魚心甘情願。」
「古籍有記載,這風雲大陸極南處有個女子專權的地方,尋常人是探不到半分蹤跡,江湖上亦少有他們的傳聞。」許香薷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只因所有來過此處的人,皆無存活者。」
「若我猜的沒錯,這里並非什麼聖山,而是古籍上被稱為陰女寨的地方。女子前來便會奪去魂魄,男子如何尚不得知。」許香薷目光轉為嚴厲,「為何你們做事之前不同我商議?」
許香薷深知這兩人一心只為她好,就連小魚讓她找個俠侶自個兒成個家都是不肯,怕真的是關心則亂,被哪個仇家用了這招借刀殺人的把戲。
然而現下卻是說什麼都晚了,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後來倒是發現,還真是她想得太多。
第二日,有侍女來請他們去見聖女,那聖女坐在高台之上,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們。
「听說,你們是來求筋骨重塑之法的?」
「正是。」
「那你可知,我聖山一向有個規矩,你所求的有多重要,便要付出多大代價。」
荊芥道︰「不知聖女要的代價是什麼?」
那聖女伸出半截藕臂,染紅的指甲長而尖利,對著荊芥的方向︰「我要你。」
許香薷被強行帶到一間密室當中,身上的奇經八脈都插上了銀針,那聖女圍著許香薷走了一圈,最後將頭放在許香薷的肩膀上,朝她的脖間吐出一口氣。
「那樣好的男子都留著不用,你可不僅僅是廢物啊。」
許香薷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她第一次開始為自己的廢材筋骨而感到厭惡,聖女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在她耳中不停回蕩。
「我聖山可是多年不曾來過男子了,這還得多虧了你呢。」聖女用指尖挑起許香薷的下巴,勾唇輕笑出聲,「可惜了,你看不到我倆的婚禮,真是可惜啊。」
「不知他看見我這張臉,還會不會記得你呢。」
許香薷閉上眼,將聖女的話努力摒除心頭,以求心靜。
聖女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她答應給許香薷重塑筋骨,代價卻是要荊芥娶她,並且永遠留在聖山當中。
荊芥答應了,他眼睜睜看著許香薷被帶走,這次,就連小魚都沒有站在許香薷身邊。
許香薷沒有反抗,也沒有抱怨,她正在努力整理自己的心緒。
為什麼在听見聖女要荊芥娶她的時候,她會覺得憤怒,為什麼在荊芥應聲說好的時候,她會覺得心在抽痛,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委屈。
她覺得委屈,卻並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心情。
如果是小魚要嫁人,她一定會萬分高興,可換成是荊芥,光是這麼一想,她就心痛的不行。
也許是他並非自願?許香薷知道答案不是這樣的。
她的身前有一面銅鏡,映著她的眉眼,眼中的茫然是那樣濃烈,而五官,又是如此的熟悉。
因為在她面前的聖女,長了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
成親定在十日之後,這十日中聖女總是會在密室中跟許香薷說話,告訴她荊芥今天做了什麼,他有多好看,有多優秀。
甚至他的眼神,在看著聖女的時候有多讓人陶醉。
許香薷只是听著,她並不說話,即便是這樣聖女還是日日都來,重復地說著關于荊芥的一切。
第九日的夜里,密室中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對著空蕩蕩的密室開口︰「小魚,你在哪里?」
小魚在密室門口,她背靠著石壁,听著許香薷一遍遍地問︰「小魚,你為什麼不幫我?」
「小魚,你來。」
「小魚……」
小魚把臉埋進胳膊,低聲啜泣︰「對不起,小姐。」
筋骨重塑需要十日,中間任何一步都不能出差錯,小魚不敢賭。
第十日的早晨,小魚離開了密室。
寨子里一片熱鬧,無數的女子都涌了出來,在中間的巨大空地上載歌載舞,紅布把整個寨子裝點得喜氣洋洋。
擂鼓的聲音大的密室中都能听見,還有刺耳尖利的嗩吶,擾的許香薷心煩意亂。
許香薷的指尖微微動了動,她呢喃著沒人听見的話︰「還有半個時辰……」
聖女穿著火紅的嫁衣,向不遠處同樣身著紅衣的荊芥走去,她沒有帶面紗,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
聖女說︰「荊芥,你快樂嗎?」
密室的銅鏡突然晃動起來,像是水紋一樣散開,緊接著,平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映入銅鏡當中,包括荊芥和聖女。
她看到聖女捧著荊芥的臉,問他︰「荊芥,你快樂嗎?」
荊芥的眼神看過來,像是透過聖女看著銅鏡,看著銅鏡外的許香薷︰「小姐,我快樂。」
許香薷發麻的手臂漸漸恢復知覺,她握著拳頭,一字一句地說︰「荊芥,我不準,不準……」
「不準你娶她。」
擂鼓聲越發大了,吉時終于還是到了,聖女牽著荊芥的手,帶著他一步一步向神台走去。
許香薷看到荊芥的嘴角掛著一絲清淺的笑,他還朝旁邊望了望,正好對著銅鏡的方向,就像是對許香薷在笑一樣。
「一拜天地……」
許香薷的雙手終于能夠捂住自己的眼楮。
「二拜祖師……」
一行淚從許香薷的眼角落下︰「不要……」
第三聲唱報終究沒有落下來,銅鏡就像是突然啞了一般,再不發出半分聲響。許香薷抬起頭,朝銅鏡看了過去。
她沒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然恢復了活動,木然地朝著銅鏡那邊走。
入眼皆是刺目的紅色,那不是紅布,而是蜿蜒不止的血液,流滿了整個平地,剛剛還在唱著跳著的人們都躺倒在地,有的連恐懼的表情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已經喪命。
包括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聖女,火紅的嫁衣還在身上,胸前卻有個巨大的窟窿,臨死前那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得許香薷心驚。
所有人都死了,她在銅鏡中仔細翻找,到處都是尸體。
卻沒看到荊芥和小魚。
密室的門開了,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傳了過來,許香薷尋聲望去。
荊芥拖著長長的劍,劍尖還在往下滴血,他穿著火紅的衣裳。
荊芥看著許香薷,裂開嘴,笑了。
「小姐,你信我嗎?」
許香薷回過頭,看見銅鏡里的情景已然變了。
八歲的許香薷哭著求李順笙救荊芥、許大人將荊芥囚禁私牢、驚槐救了他們卻要荊芥為月神教賣命十年……
小魚的臉在幻境中不斷變化,最終變成一個胖成丸子一樣的小女孩,張口閉口叫著「姐姐」。
荊芥在十年中數次死里逃生,始終牢記要留最後一次口氣給小姐定奪的約定。
驚槐的表情一會兒嚴肅,一會兒猥瑣,最後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李順笙死後,謝如玉站在遠處,雖然面無表情,但卻迎風落下淚來。
無數的場景在銅鏡中變幻,最後 的一聲,銅鏡變成了一堆碎片,落在許香薷腳下。
「我願用我的生命守護你。」
「我願做你的劍。」
「就算所有人都離你遠去,我也將在你身旁,哪怕是以最卑微的姿勢。」
「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我都將讓他們用生命付出代價。」
密室門口的荊芥將劍扔在地上,虔誠地單膝跪下︰「小姐,你信我嗎?」
「我愛你。」
許香薷仰起頭,看著黑暗中的密室,有道縫隙透出一絲光亮,她嘆息著。
「我信。」
頂上的縫隙越來越多,刺眼的白光透了進來,密室中的一切都被點亮,而後像是浴火的冰,一點點消融。
接著是那些紅色的布條,成群的尸體,流動的鮮血……
都一一消散。
眼前開始出現大石、樹木,還有站在許香薷面前的荊芥。
荊芥上前一步,想來拉許香薷的手︰「香薷,我們……」
啪!
鮮紅的指印很快浮在荊芥的臉上,許香薷將發麻的指尖攥在手心。
「荊芥,這就是你的內心所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