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佛寺。
自過了十五大朝會,聖人便帶著眾人在大佛寺住下, 如今入得十月下旬, 佛寺後頭的萬株老梅雖未全部開放, 到底打上了花骨朵。
宇文皇後原本並未打算跟著來, 可華陽公主勸她只說是散心。大佛寺佔地廣闊, 他們一人一個院子,便是不願意跟著聖人一處,自然也是可以往其他地方走的,且這回舅舅病了,她便是在大佛寺燒幾炷香, 听方丈講一講經文求個平安亦是不錯的。宇文皇後尋思半晌,也就點頭應下, 至于賢妃一道要去替長安公主燒香還願, 她也就當沒听到了。
大佛寺的素齋自然便是放眼東秦也是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帝後二人皆在此處歇息,大佛寺的僧人自然是悉心接待。
這一回出城聖人並未大張旗鼓,但朝中重臣,大半還是心頭有數, 可眾人都知曉聖人的性子, 自然沒人指摘他在大佛寺一住便是十天半月。
帝後連同賢妃出行,卻並未將四皇子、五皇子帶出來,左右宮里還有華陽公主坐鎮,將兩個皇子交給小女兒,聖人還是很放心的。賢妃倒是想要帶著五皇子,可宇文皇後在旁邊輕飄飄一句說孩子年幼,委實不必跟著大人一道吃素齋。
賢妃尋思了半晌,還是聖人在她心頭更為重要,且早年因著女兒瞧上了謝端,她派人往平州探听消息,只說謝端人品端方,身邊更無甚麼丫鬟通房,她心中滿意。誰料到等著聖人下了旨意,女兒身邊的宮人寫信只說駙馬任了淮山書院的山長之後常常在外頭留公主一人獨守空房,她心里就是「咯 」一下,她不是女兒表面瞧著精明,委實是個紙老虎,隨意便被人糊弄過去,是以又令人細查。
如此等了數年收到消息,只說原來謝駙馬跟著蔣鴻念書,蔣鴻有一女兒,小兒女便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那女子甚至還給謝端生了一個小郎,那小郎如今都五歲大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掐斷了自己養了許久用鳳仙花染得色澤亮麗的指甲。
那是星軒嫁給謝端的第四年,她收著女兒的書信,滿紙都是夫妻唱和,她生星軒的時候傷了身子,早年也曾難過為何星軒不是個男兒,可這麼多年她就這樣一個親生的女兒,如何不將對方放在心底上。
是以她傳信,借著元宵時節,蔣鴻帶著那小郎出門觀燈的時候,令人將那小郎搶走了,轉手賣給人牙子,又下令不許經受的僕從泄露了消息,亦不準他們追蹤,就當那個小郎從未出生過。聖人的後宮清靜,多年來高位的妃嬪除了皇後就她一個人,還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貴人、更衣,聖人又寵愛她,宇文皇後雖然不待見她,但她是品行高潔之人,頂多就是言語上挑幾句刺,是以多年來她雖然不如閨中時候單純,卻也從來沒有害過人,那是第一回,她教人賣了一個五歲大的小郎。
再往後她在聖人來飛羽殿的時候默默垂淚了幾回,宮人私下里也只說她思女成疾,恰好長安公主府修好,聖人便下詔召回他們。
謝端再是想尋回那小郎,可終究抵不過聖旨,自此之後女兒起了興致建了明月樓,謝端也出手協助,夫妻兩個日漸親密,可兩個孩子結縭十年,無論她如何求神拜佛,女兒始終沒有骨肉血脈。
再接著便是平州、豫州多地連年的天災不斷,有流民起義的消息傳來。彼時五皇子養在她膝下漸漸長大,听得宮人閑話說百姓易子而食,她便越發頻繁的夢到那個素不相識的小郎,只不知對方身在何處,是否死在了亂民之中。被夢魘驚醒之後她听著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次日天光一亮,她就喚來宮娥說要在飛羽殿設小佛堂,又請旨從大佛寺請了菩薩,日夜祝禱——若是那小郎有怨,便報應在她身上,不要連累了星軒。
就在她日復一日越發虔誠也越發絕望的時候,星軒使人來報說是有了身孕,她頓時喜極而涕。皇天殿的小黃門過來傳聖人口諭,說往大佛寺賞梅,她便想著定是要過來還願的,連五皇子也顧不上了,左右華陽公主不是心思險隘之人,對兩個弟弟雖然不說是一視同仁,表面上倒也是一碗水端平了看。
大佛寺自前朝起便建起來,到了本朝,幾經擴建,如今大小堪比半個宮城。東面青瓦白牆的院落皆是寺院供給上門的香客的,院子按照香客身份大概分了三等,最好的是五進的院子,遍植菩提、紅豆;再次一等得是三進的院子,遍植無憂樹;最末的則是一人一間的屋子,只布置著與僧人的寮房相似。
聖人住在種著菩提的院子,皇後、賢妃並伴駕的林清、孟徽等人分散在旁邊。白日里便是觀花賞雪,或是下棋烹茶,一時仿佛宮里頭的爭斗都不存在了,便是宇文皇後在撿紅豆的時候遇見林賢妃,兩個人也能說幾句閑話,竟仿佛連往日的宿怨也消散了。
十月二十五這一日,彤雲密布,甫一起身便覺得寒冷。
姬家的宅子里頭,姬妙由丫鬟服侍著換了一身孝衣,微微喝了些白米粥,這是大殮的最後一日,他們原本要扶柩回鄉,可如今晉州兵戈不斷,只能跟伯父一樣暫時將阿娘的棺木安放在大佛寺。
「帶那套素銀瓖玉佛手的頭面。」換了衣裳由丫鬟替姬妙梳了個百合髻,耳邊垂髫編成了細碎的辮子,落在胸前,丫鬟捧著妝奩到跟前來任由她選首飾,姬妙思忖半晌開口。原本她守孝又未及笄,頭上就應該梳雙環髻,只用白色的頭繩,可今日不同以往,她和兄長要送阿爹行剃度禮,再往後一道山門分割開,他們兄妹還在人世打轉,父親卻只能是方外人——他看不到她嫁人梳發,能看到她梳及笄之後的發式也算是了一樁心願。
「將那身銀狐皮的裘衣取來,替二娘子披上。」天色暗沉,便是清晨亦如黃昏,恐會落雪珠子,姬妙站在廊下,等小丫鬟取遮雪的傘,這頭姬冽收拾妥當了便過來看她,一見她衣裳單薄登時皺了皺眉。
「兄長亦是穿著夾棉的孝衣,我又如何能穿狐裘?」姬妙搖了搖頭,卻怎生都不願意。
「你是小娘子,氣血不若男兒,凍一場病了如何是好?」關于父親要出家的決定姬冽尚不知如何告訴妹妹,卻不料姬妙生了一副玲瓏心腸,只一見他次日不聲不響束發戴冠便暗中猜測了幾分,又往姑姑那里旁敲側擊打探幾句,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可她亦是明白若非事情絕無轉圜的余地,阿父與阿兄絕不至如此,是以只是自己背過身哭了一場,口中卻再不多提一句,姬冽原本只是猜測,如今見她梳了及笄後的小娘子才會梳的發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阿兄總是有理。」姬妙微微側身,眼眶已是微紅,她略微頓了頓,面上微微露出幾分笑來,「如今越發羅 了,只阿父如今往大佛寺,僧鞋僧衣之類的是否都一應俱全了?」
「前幾日便跟大佛寺的空念長老交代過了,往後府里頭每月都多供些香火,這頭便要勞煩妹妹了。」姬冽見她微微蹙眉心卻不想自己瞧見她落淚的樣子,也就當做沒看到,只輕聲囑咐幾句。
兄妹兩個閑話幾句,一應往萬卷堂過去。
不過十幾日的功夫,姬焰竟是白了大半頭發,他如今一身深青色大衫,越發顯得神色枯槁。見到一雙兒女進來,面上卻如一洞幽泉,不見半絲笑影亦不見半絲哀愁。
「阿爹。」姬冽、姬妙紛紛行禮。
「阿爹是與兒一道往大佛寺還是落後一步過來?」姬冽見他不說話,連放在紫檀桌案前的雨過天青色官窯茶盞里頭的茶都是不知道冷了多久的。
「……拙誠,阿妙。」姬焰見著在自己跟前亭亭而立的一雙兒女,心頭酸澀,可他自幼時便篤信佛法,少年時期游歷天下亦是想要追求佛法真諦,可他偏偏遇見了命中注定的那個女子,生命得以充盈,他的心那樣小,甚至連佛法都放置在一旁。
可如今,那個女子不在了,就仿佛她猝不及防的闖入他的生命,帶走了最後一絲熱情,他知道作為一個父親他不夠稱職,在兩個孩子失去了阿娘的時候又將失去父親,可是他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過得這樣荒蕪無趣,無論是讀書、賞花、飲茶、下棋……這幾日听著靈堂梵音陣陣,他將生活的日常重復了一遍,可到頭來他卻發現除了佛法,竟是沒有旁的能夠讓他短暫的月兌離開失去那個女子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