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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那時光,隨他老去

「先生,她是誰?」李元昊開口問道。

「她就是她啊。」孔唯亭溫柔的說道,伸手撤下頭上的方巾,卸下腰間的腰帶,拽下佩戴的玉佩,滿頭黑白相間的頭發披散下來,一身青衣如流水,自上而下,合身熨帖,不惹塵埃。

聖人書院曾為天下讀書人立規矩、定方圓,書生應修身齊家平天下,曾規定,君子佩玉,無故,玉不離身。玉將仁、智、義、禮、樂、忠、信、天、地、德、道融入其中,是世間最高潔之物。

于是,世間讀書人以頭戴綸巾,腰纏玉帶為榮耀,此種觀念深入人心,少有人違背,即使家貧四壁的讀書郎也會毫不吝嗇,購買玉佩懸掛腰間,哪怕是粗糙的濁玉。

如釋重負的孔唯亭去方巾,卸玉帶,下玉佩,一身清爽︰「元昊,替為師梳理一下頭發吧。」

「先生,我好歹也是大魏國的皇帝陛下,堂堂三尺男兒,你直呼姓名也就罷了,竟然還敢讓皇帝陛下梳頭,這可是要掉腦袋的。」李元昊雖然如此說,但是還是抽出床下的箱子,從里面找出一把出宮時候買的精巧梳子,上面刻著鴛鴦戲水的圖案,格外討人喜,李元昊第一眼便喜歡上了。

李元昊站在孔唯亭的背後,輕輕挽起先生的頭發︰「先生,您口中的她就是師娘吧?」

「是。」燭火下的孔唯亭舉起酒壺,痛痛快快長飲一口。

「先生,說說,您給我說說您和師娘的故事吧。」李元昊對此格外感興趣。

孔唯亭笑了笑,低頭又抬頭,我和她相識在十八歲的美好時光,只一眼便歡喜在心頭,只一語便甜蜜無比,她在秋千上說出青磚綠瓦,陌上花開香染衣。我便在門窗前對上朱門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當時年輕,還以為那就是永遠,只到別離,才知愁苦相思,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時間慢慢流逝,夜色漸濃,燭台上的燭火努力跳了跳,漸漸熄滅,一絲如水如綢的月透過窗縫,擠進乾清宮,在地上勾勒出一抹半透明的光暈。

李元昊抹了抹眼淚,雙手抱著木梳放在胸口︰「先生,您早就該去接師娘了,這些年,她應該過得很苦。」

「是啊,當初是我太懦弱。」孔唯亭站起身子,頭發被李元昊搭理的井井有條,女子畢竟心細︰「現在我就去尋她。」

他一刻都等不下,等不及。

李元昊像是想起了什麼︰「先生,等一下。」

她從新將藏在床底下的箱子取出來,翻箱倒櫃,然後捧著一捧大大小小的家伙事兒,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這些都是她的寶貝,平日里舍不得拿出來,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會取出來看一眼,滿心歡喜。

「先生,見面需要見面禮,我們也不能太寒酸,到時候讓人笑話了。」她取出一個荷包遞過去︰「這是一荷包的金葉子,外面人都勢力,見錢眼開,只認銀白,到時候遇到事情,別沖動,你在外面孤零零一人,沒有幫手,不是在咱大魏,能用錢解決的事情,咱不用拳頭。」

孔唯亭笑著接過,沒有推月兌。

李元昊又遞上一個鐲子和一柄簪子︰「這是我給師娘的見面禮,不貴重,但是心意到了,師娘這麼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必定不像我這麼俗氣。」

「先生,若是真有不長眼的人,您就提我的名號,實在不行,就提老祖宗的名號,大魏國的皇帝和太後總能震懾一些人。」

孔唯亭將簪子和鐲子放入懷中,這些年他念著她掛著她,卻也從未準備些什麼,心里有愧。

再挑挑揀揀,都是一些平常玩意兒,拿不出手,李元昊將一包胭脂遞過去,訕訕一笑︰「這東西我也不懂,听說要用溫水化開,才能使用,先生你也拿著。沒見過師娘,也不知道師娘喜歡什麼,只希望師娘別嫌棄。」

「先生,你可一定要告訴師娘,這鐲子和簪子只是開始,我怕你邋遢,把好東西弄丟了,等師娘到了太安城,我給她準備一個大禮。」

「元昊,可以了,東西多了我也拿不下。」孔唯亭笑著說道。

兩人一同出了乾清宮,風兒襲襲,月兒圓圓。

停下腳步,李元昊緊了緊身上的衣衫,她女子體質,怕冷懼寒。

兩人站在高處,俯瞰半個燈火輝煌的皇宮。

「元昊,二十四朝代歌是什麼來著?」

「三皇五帝始,堯舜禹相傳。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春秋和戰國,一統秦兩漢,三分魏蜀吳,二晉前後沿,南北朝並立,隋唐五代傳。宋元明清後,皇朝至此完。」

「為何讀史?」

「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知興替,正衣冠。」

「錯,那是為師騙你的,讓你讀史,是為了讓你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的本質。」

「世界的本質?先生,學生不明白?」

孔唯亭笑了笑︰「現在不明白不打緊,以後你會慢慢明白了解的,若是真的到了那時,元昊你要記住,固守本心,不忘初衷。」

雲里霧里,李元昊更不明白,搖搖頭,索性不再詢問。

兩人繼續前行,李元昊故意慢了半拍,落後孔唯亭半個身位,能夠看到先生的背影,青色衣衫,挺秀峻拔。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先生,他從夜里走來,面帶微笑,腳步輕快,上下打量著她,輕聲說道︰「以後,我孔唯亭就是你的先生了。」

倒背著雙手的孔唯亭似乎察覺到李元昊在看他,緩緩扭頭,一手輕抬,柔柔放在她的頭頂,如同長輩對待晚輩一般︰「以後遇到事情,特別是感情的事情,勇敢一些,莫要像我這般,唯唯諾諾,錯過會讓人悔恨終生,若是選擇放下,那就痛痛快快的放下。遇到過不去的坎,辨不清對錯的人和事,要持菩薩心腸,行雷霆手段。」

「听明白了嗎?丫頭。」

丫頭?原來先生一直都知道我是女兒身!

李元昊的眼淚簌簌落下來,有些委屈,埋怨的撒嬌道︰「先生,你都知道,為啥還送我鼻煙壺當作禮物?!」

孔唯亭哈哈一笑︰「忘了準備,隨手在南先生那模來一個。」

李元昊目瞪口呆,欲要發怒,她最恨別人在她生日的時候不準備禮物。

孔唯亭知曉事情要壞了,忙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先生還有事兒,先走了。」

說完,身形一掠,出去百丈,好不瀟灑風流,再剎那之間,不見了蹤影。

李元昊攥了攥拳頭︰「等你回來,看我不給你好看。」

半晌,李元昊正欲轉身離開,只看見孔唯亭鼻息厚重,罵罵咧咧走了回來。

「先生,您怎麼回來了?」李元昊問道。

孔唯亭冷哼一聲︰「剛剛把玉腰帶遺忘在宮里,隨身攜帶的腰牌也落下了。」

「哈哈哈。」李元昊忍不住大笑,宮里有一條不成為的規定,出入皇宮不認人,只認令牌,即使四大輔臣進出皇宮也不能逾越規矩︰「先生,您知道您剛剛離開時何等的瀟灑,回來又是如何的搞笑狼狽嗎?」

孔唯亭當然知道,越發覺得沒有面子。

余慶給孔太傅取來腰牌,孔唯亭接過來,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別一次挺悲傷,像你我這般告別兩次,太矯情了。」

扭身離開,訣別無言。

不知何時,太皇太後在趙督領的攙扶下來到乾清宮前,對著孔唯亭的背影輕輕作揖。

逗留在皇宮內的洪熙官面容肅穆,雖未現身但似乎看到了些許,沖著孔唯亭離開的方向抱拳。

九龍閣內一聲長嘯,似在告別。

慈寧宮內,黃衫老者睜眼。

英華殿外,灰衣老人舉頭遙望。

李元昊心思柔軟,她一介女子,受不了生離的困苦,望著孔唯亭的背影,淚不可制,大聲喊道︰「先生,記得早點回來啊!」

听到聲音,孔唯亭未回頭,在星光下,夜風里,他舉起一只手,使勁兒握了握,背影蕭條。

月光下,清風里,他渾身流光溢彩,青衣白發,似乎吸引了全部的月光韶華。

剎那之間,那時光,隨他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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