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來做客的姑娘們雖沒國公府女學里的家教頂尖,卻也很有幾個聰明人,自然不止王一個人發現了吳大姑娘的異樣,其中就有王如意和薛六娘。
王如意只拿眼一溜,面上一點異樣也沒帶出來,把身後的海棠喚過來吩咐幾句,接著又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坐下。不多時海棠就帶著幾個僕婦進來了,手都拎著一個雕漆描金食盒,打開里頭裝著的卻是蝴蝶面。
這還是王頭回在大魏吃著異域美食,面粉里頭似乎和了鹽水,做成中間厚兩邊薄的蝴蝶模樣,每一個都薄如蟬翼,拿蝦油熱過一遍才放到雞湯里頭,看著白生生地在湯水里沉沉浮浮,煞是可愛。
王如意指了這個對姑娘們笑︰「這個是洋人點心,我家廚子新學的,也不多美味,就是嘗個新鮮。」
在宴會前吃這點心怕是會積食,可諸位姑娘們又不是真的來吃宴席的,當下就拿了碗勺嘗起來,王在心里贊一句自家三姐姐聰明,卻發現那位吳大姑娘眼眶有些紅,她只以為這吳大姑娘是乍逢關懷情難自禁,只低了頭當沒瞧見。
等姑娘們用過蝴蝶面,王如意又使人拿來筆墨紙硯,自有相熟的姑娘們圍在一塊,或是投壺猜枚或是作詩猜對,王平日里雖然最喜歡看書,可底子還是前世那個,要她背書說典故還行,做那什麼賞花詩迎春詞的就不行了,她索性就坐在角落里吃小點心,王琬耐不住寂寞,一會就和別個姑娘熟了些,笑嘻嘻去閣樓前頭踢毽子。
還沒等她清淨一會,薛六娘又來了︰「王六娘不去那兒玩麼?」
「我這人慣會躲懶,又做不得什麼好詩好詞,」王答得很坦誠,反正這時候的女兒家才氣出眾反倒是件壞事,「干脆來這兒看姐姐妹妹們玩了。」
不想薛六娘卻來了精神︰「我也是,平日只是繡花樣子,旁個東西也听不大懂。」
王和她聊了幾句才知道薛家幾位庶出姑娘都是不識字的,不獨庶出,就連嫡出也是,能認得自己名字就算罷了。這位薛大人自個是江洲學政,家中兒子也都滿月復詩書,可在女兒上頭卻要求「女子無才便是德」,除了針線刺繡,旁個一概不準女兒們多學,薛夫人倒是懂得識文斷字的,也大概教了自己幾個嫡出女兒一些,好歹能看得懂賬本會管家,可庶出女兒們就沒人來教了姨娘們都是大字不識的,除了一些侍奉人的手段也沒個甚麼可教。
王這時候又感慨起自己這胎投的不算差,國公府可沒什麼女孩不需讀書的說法,要是有才氣的,拿父兄的四書五經看也沒什麼,便是她身邊的瓊花忍冬,也是識得幾個字的。
薛六娘雖然不識字,也卻極擅閑聊,王听她講以往宴席上的趣事不由失笑,自個也挑了些國公府的閑事來說。
等熟了一些薛六娘才問道︰「你家那個梳了高鬢穿八幅紅裙子的姐姐是不是定了親王的那一位?」
王點頭應了,她有些羨慕︰「你們姐妹關系可真好,我剛剛看見她給你理頭發呢。」
「二姐姐一向待我們做妹妹的極好。」王含糊回了一句,在心里嘆口氣,做嫡姐的給妹妹理個頭發難道就是姐妹情深了,只怕是不光薛六娘這麼想,在場的這些庶出姑娘都這麼想吧。
薛六娘像是想起了什麼為難事,笑容也有些勉強起來,王見狀也不多問,她和薛六娘的交情還沒到這份上,過會兒薛六娘自己岔開話題,夸起王裙子上的暗紋來,還沒說的兩句,前頭卻傳來喧鬧聲。
王抬頭一看,嫡女那頭的圈子里好幾個姑娘都站起來,中間那個可不是吳五姑娘,此刻她臉上滿是怒氣,旁邊穿粉衣的吳大姑娘則是滿臉通紅不知所措。
「還真是把架子擺到這來了。」
薛六娘聲音里含著幸災樂禍,這倒不奇怪,以這位吳五姑娘的刻薄性子,怕是不知得罪過多少姑娘。王仔細瞧幾眼低了頭的吳大姑娘,她的容貌不如妹妹那般出挑,只是她已經長開了,身段也玲瓏,此刻低著頭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憐,王看王如意已經過去了,也不去趟這渾水,回頭卻見薛六娘直盯著吳大姑娘在瞧。
她見王看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平日也不怎麼見吳大姑娘。」
「吳大娘子不怎麼參加宴會麼?」王有些好奇。
「吳五說她姐姐身子骨不好,不怎麼出來走動。」
王又看了眼吳大姑娘,看上去是有些瘦削,面色也不紅潤,只是怎麼看都像是營養不良,而不是身體不好就算真不好,做妹妹的也不應直說,要知道時下能生養依舊是夫人選媳的重要標準,一個病歪歪的姑娘,娶回來怎麼傳宗接代?有這樣一個大肆宣揚姐姐「身體虛」的妹妹,吳大姑娘怕是不大好嫁了。
想著王問道︰「那這吳大娘子今年」
薛六娘會意︰「吳大姑娘還有一年就及笄了。」
那就是十四歲了,這個年紀還出來走動的姑娘可不多,大部分都是在家備嫁,看吳大姑娘也不像定親的樣子,來這時代八年,王不知不覺也被同化了,听見一個姑娘十四歲還沒定親,第一反應竟是「這可不好嫁了啊」。
不過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這倒也沒錯,適婚的青年才俊都被定完了,後頭剩下的可不就是歪瓜裂棗,要是實在找不到,那就只能去做續弦。這年代可不興「不婚主義」,大家姑娘想終身不嫁要麼去投繯要麼去做姑子,這姑子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許多尼姑庵都是藏污納垢之處,比那風塵地還不如,想正兒八經的出家,還得家里有權有勢有財才行,就是這樣,還會帶來風言風語,耽擱余下姐妹的婚事。
王長到這麼大,還沒听過「誰家姑娘寧死不嫁絞了頭發做姑子」的小道消息,便是做公主的到了年歲也得乖乖成婚,更何況余下的女子。
那頭的喧鬧已經漸漸平息下來,不知道王如意說了些什麼,姑娘們又都坐下,薛六娘倒是像找到了什麼話頭似的源源不斷說起吳家來。
王听得她說吳夫人身子骨不好,基本不在人前露面時有些疑惑︰「既是身子骨不好,那怎麼帶姑娘們出來走動?」
薛六娘沖她擠擠眼楮,拿手悄悄點了點那頭一個人坐著喝茶的吳五姑娘,王一下子就懂了,她忍不住說了句︰「這可真是」
太不規矩些了,王咽下嘴里的話,正經赴宴的,哪家會放貴妾出來應酬,可不是平白丟人麼。
她轉念一想,又道︰「那今日吳夫人也沒來麼?」
上峰家辦的春日宴,若是她家一個妾室來了,哪怕是貴妾,那也是極不莊重的,薛六娘有些迷糊地搖搖頭︰「好像沒來,我進來的時候沒仔細看呢,也不清楚。」
正說著話,那頭青萍來了,說是宴開了請姑娘們過去,她現在是陸氏身邊得意人,穿戴打扮與往常判若兩人,只是似乎還壓不住大場面,王瞧著她蜷在袖子里的手直發抖。
薛六娘起身告辭去找自家姐妹,王在後頭找王琬,這小丫頭一會沒看住,不知又跑哪去了,她帶了忍冬瓊花往閣樓拐角走去,卻恰巧撞見吳大姑娘攔在王如意面前︰「……蝴蝶面的廚子是哪里人?」
「這廚子是江洲當地找的,听人說慣會做江洲美食,太太就請了進來,」王如意听見響動回頭瞄了眼,看見是自家妹妹就笑著沖王招招手,又轉頭回吳大姑娘,「只是這做法是從哪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姐姐若是喜歡,回頭我使人問問,抄張單子送過來。」
「不用,不用,」吳大姑娘連連擺手,「我……我就是隨口一問。」
「三姐姐,吳大娘子。」王走進了兩人施禮。
吳大姑娘忙趁這時慌忙告退,王瞧見她眼眶還是有些發紅,心里有些疑惑,這姑娘也未免太感性些了吧。
「你是在找琬姐兒麼,她剛剛污了繡鞋,我讓她先帶著丫鬟下去換了,」王如意笑著拉了妹妹的手,「走,我先陪你去宴席上,待會兒芍藥自會把她帶過來。」
王聞言正準備點頭,卻發現這個姐姐掌心一片冰涼,偏偏面上還是一派鎮定,連發髻上的步搖都沒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