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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柿樹別

果教穆子衿言中。

霍岸第二日便上梧院辭行了。

其時穆典可剛把小居彥哄睡著,抬頭見著沐晨光站在檻外的霍岸,便把孩子給了小葉,教抱回屋里去睡了。

笑著招呼道,「霍岸來了?進來坐。」

霍岸依言進門,穿過堂屋明暗交接的界線時,身形仿佛滯一下,是步態太過沉實的緣故。

相識有年,他幾乎沒怎麼改變,無論容貌,身形,還是沉默時不卑不亢的態度。

像她初次見他時那樣。

那時她遠遠路過,看見司教的外甥偷偷絆了霍岸一腳,致他訓練時失手,重創了同伴。司教自然也看見了,卻選擇包庇外甥,處罰了霍岸。

隱忍的少年袒背站在烈日下,任荊棍落下將皮肉釘開裂,咬牙一聲不吭,也不分辯,眼中有極堅定的光。

正是那種光將她吸引。

她跌眾目將彼時尚寂寂無名的霍岸從地字宮提了出來,一路提攜,至他升任第三座上君。

王書聖滁州叛亂時,翟青選擇站到王書聖那一邊,理由便是她偏袒霍岸,有霍岸在一日,自己做到頭也只是個首座上君。

此怨憤之言,也是實情。

她後來愈發懂得霍岸眼中那份堅定——他知自己要什麼,為什麼而忍耐,便能忍耐一切。不因榮辱悲喜,不以褒貶易志——因此愈發欣賞他。

只可惜,天下無不散宴席。

曾經的並肩戰友,終有一日因各有所求而分道揚鑣。

面前食案上置有一籃染霜柿子,晶透瑰麗,色紅如火,是蓀儀清早從小樹林采摘來的。

她忙著逗居彥玩兒,還沒來得及吃。

遂拿了一個給霍岸。

「長安新豐縣特有的‘火晶柿子’,無絲無核,豐腴多汁,很是爽口。」穆典可笑說道,「也奇怪,洛陽與長安氣候差不太遠,一樣土分,移栽過來後,口感就是不如。不過比普通柿子還是強上許多。」

霍岸低頭看手上紅柿,赤如火,亮如晶,確實不同尋常。

比案上那一籃同枝同源的柿子…也更動人。

「我是來向姑娘辭行的。」霍岸說道,「來前見過公子爺,公子爺允準了。今日走。」

這般倉促。可見得去意急切。

「我听二哥說過了。」穆典可唇邊笑意有些勉強,「是要繼續回明宮效力麼——見過徐攸南了?」

霍岸沒有否認。便是她說中了。

明宮是個易進難出的地方,尤其是霍岸已升至六座,人才難得,沒道理輕易放過。

只因當初她帶走霍岸和梅隴雪,是金雁塵默認了的,故無人追究。

但不妨礙徐攸南有心。他不拿大刑宮規強留,卻能說得人主動留,即使心性堅定如霍岸者。

「這個老家伙跟你說了什麼?」穆典可挑眉道。

霍岸顯然不想說,「姑娘放心,屬下不會做背棄家國,戕害同族之事。」

他頓了頓,「…此去從心,是為自己做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從心,那便是有未完心願,未竟之志,強留他在此處只會束縛了他的手腳

穆典可想,自己終究不如徐攸南善察人心。

徐攸南所以能成為一個天才的說客,蓋因他總能精準地抓到對方的心思,知其所願、所求,稍加煽動,便攻無不克。

自己與霍岸並肩作戰多年,卻從不知他真正想要什麼。

「你想好了嗎?」她又問了一句。

霍岸點頭,語氣也堅定,「想好了。」

穆典可就不挽留了。

正如穆子焱所說,天地廣闊,男兒自在。常家堡再好,不是霍岸留戀的,那便放他去江湖跑馬,風雨里博弈。

「我看今兒天氣挺好的,不急的話,陪我去小樹林打些柿子罷。」她笑說道,「帶一些路上吃。」

小樹林離梧院不遠,是座小山,其上遍植果樹︰桃李杏,枇杷,桑葚……應有盡有。

柿子樹有一小片,有三株樹形與其它稍異,便是穆典可說的從新豐移栽過來的火晶柿子。長在西南角。

秋去冬來葉盡凋,褐枝遍掛紅燈籠。

霍岸是打柿子的好手,竹竿上綁了鉤子,地面鋪上軟草,長竿順枯枝一劃,紅澄澄的圓柿紛滾掉落,如下紅雨。

穆典可站樹下仰臉看。

秋陽不驕不躁,穿過空闊的禿枝縫隙潑灑下來,照得紅柿子更加透亮,又將她的臉映得柿子一樣紅。

笑顏與柿俱動人,是經霜後才有的凜冽風姿。

「破了。」穆典可提醒道,「這根枝條細,會避讓,你手太重了。」

她早就躍躍欲試,趁此機會就奪了霍岸手上竹竿,自己來打,眼明手快,瞅準枝上一溜果蒂,錯手一劃,勾勾準——畢竟是用劍好手。

霍岸提筐去撿陷落軟草里的柿子,看她勾打得盡興,笑著提醒一句,「一棵樹上得留幾個,給越冬的鳥雀啄食。」

「還有這講究?」穆典可訝然道,「倒也是,大雪一埋,留下過冬的鳥兒想覓食就難了。」

因笑,「看不出來你還這麼細心。」

「是小時父親教的。」霍岸說道,「樹上總要留幾個果子。遇欠年,果樹結實少,還會在雪地上撒些谷子。父親說,留鳥最長情。」

「那你父親可是個善心人。」穆典可听他說到「留鳥」二字時語氣有異,只裝作沒听到,落竿又掃下一片柿子,笑道,「我可是一個都不想留,都搬回家囤著,留我越冬的時候烤著火吃。」

話雖如此,還是一樹留了十來個,星星掛枝頭,襯瓦藍天幕,有種清疏之美。

穆典可月子里讓人照料慣了,頗有些懶,連打了幾樹柿子之後便不肯動了,坐軟草上看霍岸一個人在那撿。

「從前,很少听你說家里的事。」

她揀了顆皮薄透亮的柿子,拿袖子擦了擦,像是又回到從前交河飲馬,露宿風餐的日子,也沒個講究,就坐地上吃起來。

「只有一回,你當時是受了重傷,沙漠里又沒水喝,也不知道人是不是還清醒。說想吃自家門口種的柿子,還說你有個妹妹,小時常帶她上樹摘柿子。」

霍岸面容是真訝異。

「想不到姑娘還記得。」他說道。

「話少的人,難得與人言,如蚌吐珠,說的便都是最珍貴的心事。」穆典可說道,「該記得的。」

長樂宮是魚龍混雜之地,收留四方落魄之人,有惡人,也有苦命的人。

不知道霍岸提到的家門口那棵柿子樹還在不在,他的妹妹還在不在。

多半…是不在了罷?

穆典可又丟了顆柿子給霍岸,「坐下休息會吧,也不急這一時。」

霍岸從來在面前很少坐的,除非太累,或者像穆典可說的那回,傷太重,實在難以支持。尋常他總是畢恭畢敬的,站得也端直。即便後來進了洛陽,穆典可不再是聖女,這習慣也改不了。

穆典可只得又說,「坐呀。」

許是分別在即,不再如從前拘束,霍岸這回坐了。默默一會,也撿起地上的柿子來吃,甘甜流漿,確比普通柿子滋味要好。

「我若沒記錯,你應是長我一歲,今年二十二了罷?」穆典可吃完了柿子,掏出棉帕來擦嘴,又擦手指,「你與我二哥交好,情如兄弟。不妨我跟你也結個異姓兄妹,認你做兄長如何?」

霍岸柿子吃到一半,漿液濺到了衣服上,幾乎立刻彈了起來,「屬下不敢。」

萬年如一地自稱屬下,說了多少回他也不改。

穆典可頗有些無奈,「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還說什麼敢不敢的?」

正色說,「自入洛陽以來,我便不視你與阿雪為手下,而是朋,是親,你如此,卻是顯得生分了。」

「姑娘寬厚,屬下卻不能僭越。」霍岸依舊不卑不亢,「護主本事分內之事。況姑娘于屬下有知遇恩,是大恩,更勝救命恩情。」

霍岸是個極穩的性子,向來處變不驚,此番竟叫她嚇到。

看來這兄妹是結不成了。

穆典可仔細擦完手,把帕子收回袖中,掏出一方刻有符篆的長方形曜石,通體烏沉,自深處透出來耀亮金光,如眼,是上等金曜。

「闢邪用的。」她說著遞來,「江湖上行走,總是凶險。我也不問你為何要走,要去哪里。但要記得,任何時候,平安最重要。如你遇到難處時,想起還有我這個朋友,需要我的幫助,我會很高興。」

霍岸遲疑了一下,伸雙手接了。

眸色依然靜,卻在看不到的地方,心中已掀驚濤駭浪。

「多謝姑娘。」他沉聲說道。

芷言這時就朝山上奔來了。

穆典可抬眼看看日色,出來有些時了。應是小居彥醒了,要哺食。

「我就不送你了。」她笑著與霍岸言,匆匆起身走。

霍岸拱手拜下,「姑娘保重。」

穆典可向來行事如此,她看重的人,必竭誠盡心相待,不留余地,亦不留憾。既不得已離別,便瀟灑放手,倒不必悲悲戚戚,作難分難舍狀。

這一走就沒有回頭。

直至那襲淡秋香色的背影消失在叢林盡頭,霍岸方直身,攤開緊握的右手掌。

掌心臥一方長條形的金曜石,金沙勻亮,于陽光直射下,光華流轉,像是要被隱隱環繞的紅雲托著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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