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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養虎

穆子建坐在木柵格窗前,看窗外瓢潑的雨。

身後隱約有腳步聲。

他不想回頭,還是轉了過去,視線與穆滄平短暫一觸,又垂落,「爹。」

他轉動椅子上的車輪,行到小圓桌旁,倒了一盞茶,又垂眉恭順地退開,讓開寬敞地,讓穆滄平走過來坐下。

「你的腿好些了嗎?」穆滄平問道。

「多謝爹關心。」穆子建答道,「好多了,昨日有些知覺了。」

住在客棧不比在固安堂,大夫們住得近,出診前,歸家時,都能繞兩步過來,一日數遍診。

沾著穆典可的光,給他推拿筋骨、敷藥煎湯的大夫也都是在各自道上磋磨了幾十年的聖手,尋常人難得請到。

就是這樣,穆子建還是毅然決然地搬離了固安堂。

穆滄平知道因為什麼,所以他沒問。

說起來,三個兒子竟沒有一個像他。

穆子衿像他母親,性子決絕;穆子焱像他金家那幾個舅舅,頗有些慷慨意氣;穆子建則隨了金憐音,很有些驕傲脾性。

本來可以更驕傲一些的。

可是穆滄平知道,當年居林苑的一場大火,不僅將穆典可燒得與他離了心,也燒去了穆子建骨子里的一份血勇——他當時也才十六七歲,死了母親,又死了妹妹,一定很害怕,也有很多可怕的猜想,可居然就忍住了沒問他。

像一這回,穆子焱就敢當面罵他,跟他打;穆子建殘廢了一雙腿回來,居然也一聲不吭。

如果痛苦沒有將穆子建的驕傲全磨去,那麼他一定是幾個兒子里最恨他的那一個。

「你三弟呢?」穆滄平啜了口茶,說道︰「剛去找他,他不在。」

穆子建想,穆子焱頻繁出入固安堂,自己不說,穆滄平也能查出來。

「去看小四兒了。」他避重就輕道︰「常千佛傷得不輕,小四兒處境不好,子焱放心不下,就多去陪陪她。」

穆滄平淡淡笑了笑。

「歆卬可有找過你?」

穆子建臉色微白,知道是瞞不過的,「來過,只留了一小會。說白歌被爹接走,和月庭在一起,叫我不必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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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滄平靜靜看著長子躲閃的眼︰說了實話,但不是全部的話。

「你是我的長子,將來穆家的一切都是你的。」穆滄平站起,拍了拍穆子建的肩膀,「沒有人和你爭,他們不敢爭。」

他在門口略停了一下,「小四兒將來是要嫁人的。你岳家那個叔叔的話,少听,不是什麼聰明人。」

「是。」

房門合上了,穆子建攤開手,掌心密密一層細汗。

***

「啪」歆卬縱退閃避,還是沒躲過迎面來的一巴掌。

他的左臉像一只充了氣的羊皮囊,迅速地高高鼓脹起來,紅絲布滿,疼進了骨髓。

他從前以為,自己的武功縱然比穆滄平差些,也不會差得太離譜。百八十招以內,總可以一戰。

他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剛才穆滄平那只手若是捏在了他的喉管上,他現在已經沒了喘氣的機會。

也正是這點認知將他沖天的怒火壓下去不少。

但任憑誰挨了一耳光都不會善了,尤其歆卬素日里高高在上,是受人敬仰的道君。

沒等他開口,穆滄平冷冷發話了︰「你去見過子建了。」

原來是為這事來。

歆卬有些許心虛,但也不懼,他去見自己的佷女婿,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是。他一個可憐孩子,不良于行,悶在那個小客棧里,終日憂心,我去看看他有何過錯?」

穆滄平注視歆卬,眸中泛著冷意。

歆卬自覺將到嘴邊一大篇控訴的話咽了回去。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相信你動穆典可是為給你那個佷女報仇吧?是替你的好女婿打算吧?」

歆卬的舌頭僵住了,平時在信眾面前口若懸河的自信全然沒了。穆滄平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把刀,能剖開他的胸膛,直見心肺。

「歆卬,」那聲音冷冷的,像嚴冬時候早起,掛在屋檐下一串泛著清冷流光的冰凌子,「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操心起我的家事?」

「你是養虎為患!」

身後是萬丈懸崖,歆卬不能再退了,他厲聲說道︰「你要帶回家的,不是溫馴的兔子綿羊,是一只老虎,一只內心充滿仇恨凶殘無比的老虎。總有一天,她會把你身邊的人一個個吃了,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要是真有這樣的本事,我很期待。」

穆滄平背手行,在廊下石墩坐下,語氣散淡:「誰也不是閑得沒事,去養只兔子玩。」

「你是不是太自負了?可沒有千年防賊的。」

「是嗎?」穆滄平淡淡說道。

他那神情就是在告訴歆卬,我就是這麼自負,自負到不願听你這麼多廢話。

就像從前很多次一樣,歆卬準備了很多話,但在穆滄平面前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

興許他很有道理,但穆滄平壓根不在乎。

實力的過分強大,讓他不必像歆卬那樣瞻前顧後,只管隨心所欲的行事,又總能履危為安。

「穆典可,你不要動她。」穆滄平說道︰「如果有下次,你沒死在她手上,會死在我手上。」

「為什麼?」歆卬不甘而憤恨,「白歌不可不為她妹妹報仇,你也要殺了她嗎?」

「不一樣。」穆滄平說道,「白歌為情,我沒有理由攔她。你為利,卻不懂得怎麼謀大利。」

他打心里,很是看不上歆卬這一點。

照理說,修道之人應當心境寬廣,可歆卬總在關鍵時候,缺乏點長遠的大局觀,有一種狹隘而不自知的偏執。

「你所在意的那些東西,我白送給穆典可,她都不會要。」

穆滄平淡淡說道︰「總有一天,我會死。但只要天下第一劍還姓穆,不管她與穆家有多深的過節,認與不認我這個父親,穆家都是安全的。」

歆卬皺緊眉頭,似有所悟。

說到底,是穆滄平爬得太高了。

穆子建再優秀,還是不夠優秀,延續不了父親的輝煌,就只能帶著家族往下走。

下來,又哪是那麼容易的?

「看來不用我多說了。」

穆滄平淡淡收回視線,「你如果連這一點都想不明白,那我會認為,我給我兒子找的這個岳家,不但不會成其助力,反是拖累。」

是拖累當如何?當然是一劍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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