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顓猜忌方容之前,最親近、最信重的也是方容。自起了制衡兩家的心思後,身邊少了可用之人,便越來越倚重內監。
陳芳自不必說,打從劉顓小時就在身邊服伺的。嚴司和高憲等一班內侍也是自那時起受了重用。漸漸地,不僅宮人私下里有了「大祖宗」「二祖宗」這樣的稱呼,就是朝臣見著他們幾位,也多有小心不敢得罪,少不得還要私下里塞些銀錢。
上山時,高憲恨不得搶在竇鄢前頭,以顯示如今地位今非昔比。結果一遇伏兵,他跑得倒是比誰都快。
給他撐著傘的小黃門還沒反應過來,這位平時還頗見得穩重的黃門侍郎就直接躥到隊伍最末尾去了。
不想敵人是兩頭夾擊,不跑還好,一跑反而入了敵人月復心帶。
高憲從宮里帶出來的幾個徒子徒孫被亂箭射成了刺蝟,他自己因為有官位在身,被幾個侍衛拼死護著,才沒被那幫假山匪的亂軍給射走。無奈敵方攻勢太猛,一路跑下去,侍衛也只剩下一個。
「嗖——」一支冷箭飛來,洞穿了那名侍衛胸口,鮮血噴濺高憲一臉。
高憲一路倉惶,倉惶到此時終于絕望到跑不動了,膝腿一軟,就要跪下去了,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腋下,提肩一送,不僅穩穩地站住了,還往前大跨了一步。
是幅視死如歸的豪邁樣子!
「高內侍。」穆滄平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盡管它是道男人的聲音,還頗有些冷淡,但在這充斥著兵戈聲和嘶號聲的殺人戰場上,在高憲听來,不啻天籟之音。
他早就知道,穆滄平這個人可交,會做人又會來事兒,關鍵時候還靠的住。
真不知陳芳為何總對此人持有偏見。
高憲在穆滄平一劍掩護下沖出重圍,正叉著腰大喘氣,一道黑色影子悄無聲息地飄來跟前,嚇得他驚叫一聲,差點又沒站穩。
「這是我身邊的一個影子衛。」穆滄平說道︰「讓他掩護大人先下山,能否搬來救兵,解除這場危難,就全仰仗大人了。」
睜眼說瞎話呢。
高憲還不知道,余縣一個窮鄉僻壤的彈丸之地,上哪能搬這麼多的救兵,能剿了這漫山遍野的江湖高手?
就是有,等他搬來,竇鄢這些人的尸體也早就涼透了。
高憲覺得穆滄平真是會說話,他怎麼能是貪生怕死、逃命去的呢,他是為了全體將士的安危,拼死沖出,去搬救命的啊。
「還請穆盟主轉告竇國舅,務必力撐,待雜家請來援軍。」話還是要說漂亮一點的,萬一竇鄢命大,沒死呢。
交代完這件重要的事,高憲一刻不欲多留,在影子衛的護送下一口氣沖下山了。難為他一個大月復便便的胖子,大雨泥濘的山道上,竟也能健步如飛。
竇鄢半生事戎馬,大小仗沒少經歷。
可如此震撼而詭異的場面還是頭一次見到。
江湖人混斗與兩軍交戰存有極大差異,後者講究協同作戰,前者更為機動靈活。
因為門派師承的不一樣,江湖人所用武器也不如軍中齊整統一,刀槍劍戟棍棒錘,長短鞭,龍須鉤,錦套索……漫山是飛舞的各色武器,高高低低全是跳動的人影,如蝗蟲壓境一般直逼欹雲岩腳下。
穆滄平站在欹雲岩下,一人一劍,竟拉起了一整道防線。
無人可越線一步。
殺到後來,摞在腳下的尸體竟然排成了一個筆直的「一」字型。
面對巨大的財富誘惑而紅了眼的眾人,無論官、民、匪,此時也都膽怯了,沖在前面的人開始畏縮後退,後面的人也不敢放開了往前沖,更有甚者,看到穆滄平身前摞疊的尸山,轉身就往回跑……
攻勢明顯不如先前猛。
穆滄平也就放慢了出劍的速度,慢慢殺來。
一襲青衫,一把長劍,進退收放間,自如如斯,如書生灑意揮筆,卻有著書生所沒有的,一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凌厲與鏗鏘。
所謂一夫可當萬人之勇,當時如是。
竇鄢收起了將瞿玉兒提前問斬的念頭。
午時三刻已不遠。
照目前這個態勢,穆滄平再抵擋一陣子不成問題。真要提前將瞿玉兒斬了,傳出去不免說他畏縮膽怯,被一班烏合之眾逼得不得不改變行刑計劃,殺人保命,實在有失老將威儀。
外患已不足為患,竇鄢現在要擔心的,反而是內憂。
他也不傻,常千佛好端端非要跟著押送隊伍走,顯然是奔瞿玉兒來的。那位穆三公子穆子焱也是真有意思,不和親爹一條心,反和外人親。自常千佛到來後,兩人動輒聚首密謀,打的想必是劫囚的主意。
眼下沒有穆滄平鎮場,這兩個是個大麻煩。竇鄢正盤算著,要怎樣在行刑前拿下穆子焱和常千佛主僕。
這時常千佛就說話了,「凌叔,我看穆盟主一人防守辛苦,您下去幫把手吧。」
常千佛的直覺一向很準。
他先前還只存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現在卻越發堅定地認為——事情發展到眼前這一步,全都在穆滄平的謀劃當中。
那個徐徐推動的陰謀,已經開始加速展開,到了即將收網的時候了。
他讓凌涪下去相助穆滄平,一則是要看一下穆滄平的反應,二來他已經感覺到了欹雲岩上升起的巨大危險。
如他所料,竇存勖、韓犖鈞,乃至竇鄢的舉動,全都在穆滄平的操縱下不偏離軌跡地進行。那麼這一次,穆滄平讓竇鄢冒著大雨,不顧泥濘、不辭辛勞地跑來欹雲岩上行刑,所圖為何?
欹雲岩有什麼特別之處?孤岩絕壁,懸挑大江。
除此之外呢?
還有什麼被他忽略的特點,是能讓這座山崖迅速轉變成一個絕無可能逃出生天,能將金雁塵等人一網打盡的死地的?
常千佛怎麼都想不出來。
凌涪剛剛動身,王婺直也站了起來︰「為將者,食君之祿,保民安寧。豈可做視壯士辛勞,自己苟安?我和凌管家同去。」
如此譏諷竇鄢一番,還沒忘了圓回來,轉身向竇鄢抱拳︰「末將力微,不能分身效勞。山上大局,就全仰仗國舅爺主持了。」
王婺直一起,身後一排冀州軍刷地全跟著站了起來︰「我等追隨將軍!」
「好!」王婺直大喝一聲,笑聲爽朗,豪氣直干雲天︰「不愧我冀州男兒!大丈夫生不能熱血灑疆場,何如殺賊死?」
「好!」冀州軍齊聲應道。
如此場面,叫人熱血盈沸。有幾個虎賁軍也提槍縱起,跟隨王婺直一群人沖下山去。
英雄氣,美人淚。
穆月庭感動得淚水盈睫,目送著一干視死如歸的士兵們沖下山去。
穆子焱也感慨一聲︰「真名將也!」
而常千佛在王婺直下山前,彼此心領神會的對視間,看出了這位瑯琊子弟的不簡單。
熱血固然是有的,比他更早接觸到穆滄平的王婺直恐怕也看出什麼端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