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雲低矮,沉沉壓著遠近綿延的灰牆黛瓦。少人行的墨水巷道空蕩沉寂,自磚縫里滲著股子蔭蔭的冷,全無夏日炎炎之意。
車輪碾走水亮的黑色石板上,轔轔車聲仿佛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還沒有進容府,大雨便傾江倒海般潑下來。
自有門房撐開厚大的油布傘,匆匆下台階,迎上洪伯。
給穆典可撐傘的是個年三十上下的女子,健臂瘦腰,行走間可見得下盤頗穩,是個練家子無疑。
道路濕滑,女子一托穆典可脅下,腳不點地地飄上累層石階。即收傘撤了一步,低頭見禮,態度甚是恭敬。
洪伯在前方領路,穿廊走巷,行出約莫二三里,最後停在一塊泥金豎匾下。
匾上書三個字,縴巧細弱,堪堪欲折,是女子手筆。
——「碧繚閣」。
穆典可記得第一次在酬四方見到容翊,他所棲居的那個荒草萋萋的庭院子,也叫作碧繚閣。原來此處是真身。
碧繚閣中無碧色。梁板牆柱,樓梯扶手,一應皆用烏黑發亮的黑酸枝木,中無點綴,空空一個樓閣。
洪伯行到此處便止步了,穆典可獨一人踩著狀如雲邊的樓梯上行。
梯道來回迂走,凌托高空,如驂鸞回翔,一直通到五樓頂層一整片開闊的賞景平台。
居高遠望,正好見環容府四周高牆成排拂枝的垂柳樹。
——所謂碧繚︰望碧色,成繚繚。
容翊倚欄斜坐,頰微紅,眼微醺,面前一長條烏溜沉水木方案,上置汝瓷天青釉子母壺,正溫酒。
卻原來是吃過酒了。
「他們都說你像你青蕪。」容翊側頸,看著樓梯盡頭扶欄桿立著的白衣女子,把眼眯起,神色悠悠遠遠地,似在看人,又似透過眼前人,將什麼人給想起,「是有點像。」他點點頭。
穆典可從容前行,走到容翊對面案前,盤腿坐下。
「像,畢竟不是。」她提起案上茶壺,自與自斟茶,淡笑說道。
話到此處便可收。
容翊也笑了,並無羞惱,也無失望。人在高位多年,漸失了濃烈心性,得與失于他俱是淡淡,生不出執念。
「而且相爺也知道,並不像。」
穆典可還記得第一次在酬四方里見到容翊的情形,其時他正背對自己站在花池子邊喂魚,回頭一瞥,雲淡風清。
當時換作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做不到如容翊那般,在乍見到一張與逝去戀人酷似的面孔時,能平靜到不露一絲端倪。
這固然與他城府至深有關,但不排除還有另一層緣由,便是容翊深愛著柳青蕪,故而他眼中的柳青蕪與他人看到的又不同:更鮮活生動,著于細微,抵至靈魂。
只需一眼,他就能將自己與柳青蕪完全區分開來。
從劉妍、黃鳳羚,乃至洪伯這些人的反應看來,柳青蕪的樣貌與她應是十分相像。可是容翊時至今日才承認兩人只是有一點像,還是在喝過酒之後。
這個人,該是活得多麼清醒明白。
容翊依然斜斜倚著欄桿,姿慵意懶,眼神卻叫挾雨的冷風漸吹得清明了。
「過慧了。」他稍探身,推過一個長方匣子。
黑色絲絨上安臥著一根銀亮色的茶花弦。
這弦,于穆典可不陌生。
「方遠…未能抵達東瀛?」穆典可蹙眉問道。
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容翊頗感惋惜。
不得不承認,穆典可是他所認識的女子當中,交談起來最省心省力的一個。若她願意,可為任何男子解語,可為強助。
——一顆明珠落進了常家堡!
穆典可順著容翊的目光看去,只見平距十丈開外,常千佛正與一華服老者同行深廊密檐下,言談甚暢,時抬頭望入樓中。
她嘴角不可抑地牽出笑來,凹出左頰一個淺梨渦。
看來,就算洪伯再三保證會將自己完好無缺地送回,他還是不肯信,也不曉得找了什麼理由,巴巴地跟了過來。
相比起容翊,甚至年齡相差無多的金雁塵,常千佛常常會顯得不夠穩重,有一種沖動的孩子氣。但恰恰是他的這種熱情和率真,最能動她的心弦。
「最羨少年春衫薄……」容翊曲指叩欄桿,語意似慨,回頭問:「四小姐不知?」
穆典可正揣想常千佛有沒有發現自己在看他,冷不防叫容翊目光一 ,方意識到自己笑得有些不合宜了。
容翊顯然不是問常千佛入容府之事。
穆典可將唇角笑意斂了斂,淡道︰「我並不知。」言及方君與之事,她目色復變得沉凝起來︰「就算我現在知道了,能做的也十分有限。我會傾力保君與一命,但恐怕相爺想要的不止于此。」
「金雁塵想要什麼?」容翊問。
「不管他想要什麼,相爺也只能給他了。」穆典可說道︰「他一向很知道自己握有什麼樣的籌碼,值多少價,不會獅子大張口,也絕不會做賠本買賣。」
容翊提壺酌酒,不置可否地笑,「你很了解金雁塵。」
「相爺沙場將過兵,當知袍澤同死生,靠的不光是信任,還有對彼此取微的了解。」
「你果真能保方遠性命無虞?」
「未必。」穆典可說道︰「但我會盡力。」
非為容翊之請,是為方君與多年前的一飯之恩,為他這些年送來的哪怕並沒有太大用處的一點溫暖與慰藉。
她說了,容翊便信。
江湖中人都知道,穆典可縱然殺伐無情,但她一向重信守諾,說過的話就不會再反悔。
容翊一只修長玉手自垂雲般闊袖里探出,五指捏著一封信,緩緩落定在穆典可面前。
穆典可心中驟生不安。
容翊向來予人雲淡風輕,從容悠游的感覺,這般鄭重的態度足顯出這封信的份量。
「我知道你在查竇鄢。」容翊說道︰「只不過,這些深宅里的秘辛,不用些特殊手段,是查不到的……」他語氣稍頓:「算是我給金雁塵的第一份誠意。」
這也是穆典可明明不喜容翊傲慢做派,卻依然要來見他的原因。
方容兩族在京中扎根逾百年,汲汲經營,勢力滲透到皇城各個角落。他們想在這片土地上做點什麼事,要比金雁塵,比她和常千佛容易太多了。
「不必現在看。」容翊淡淡笑,看了眼廊下正努力拖延行走的身影︰「……這信的內容,讓常公子先過目,更適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