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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父與父

穆滄平在門前石階上打坐。

天色愈暮,西斜落日已被遠處青黛色的山巒蝕去一角,將沉之時光益盛,將遠近高低的層雲渲染得一片紅盎,由橙至赤,如同一鍋倒懸天邊,懸而不落的血湯。

那血色潑在穆滄平身上,在他清遠的眉目上暈染開來,顯出一股與寡淡氣質截然不符的凜然鋒利味道。

韓犖鈞跟隨穆滄平的時間不短了,但從未見過他練劍。

到了穆滄平這個層次,勤學苦練這些習武人必需的功課對他來說都是不必要的了。因為無論是對于招式的精微把握,還是對速度和力量的控制,他都已然到達了一個至高點,不可能再有任何突破。

唯有劍意與劍境,機緣玄妙,須向領悟中得。

韓犖鈞靜默侯立一側,多年行伍,練就了他足夠的定氣。盡管雷隱的臉色告訴了他事情十分不妙,但他也沒有打算在穆滄平前面開口。

差不多過去了半炷香的功夫,穆滄平這才徐徐睜開了眼。

「來了?」

穆滄平不是個愛說廢話的人,但對身為左膀右臂的譚周和韓犖鈞卻格外有耐心。

譚周死了,韓犖鈞的地位便益發突顯出來了。

「屋里面有封信,去看看。」

「是。」

韓犖鈞是個踏實做事的人,因其卓越的辦事能力而無可取代。他不會像譚周那樣謹小慎微,處處去揣摩迎合穆滄平的心思。往來密信不是他該看的,但穆滄平既說了,他也沒有必要為了避嫌故作推辭。

信是歆白歌寫來的,告知穆子建兄妹一天前在汝陰遭擒之事。

他總算知道雷隱的臉色為什麼會那麼差了。

穆門放出瞿玉兒被擒的消息不過短短數日,金雁塵從收到消息,派人去打探穆子建兄妹的下落,再派人趕去汝陰,搶在穆子建和穆月庭返程洛陽之前將其雙雙擒獲,時間上來不及。

最大的可能就是消息提前走露了。而瞿玉兒,是他親自押送來豫州的,中間未曾假他人之手。

穆滄平應當是懷疑他了,卻不開口,等著他自圓說法。

韓犖鈞腦中飛速地盤點著,從漠北到豫州這一路,並沒有哪個環節出了疏漏。若說唯一有可能生變的地方,就是他架不住瞿玉兒的請求,帶她繞路進了一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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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瞿玉兒又是怎麼把消息傳遞出去的?

「我帶瞿玉兒去過長安。」到此時,已經不可能再隱瞞下去了。他不說,穆滄平也會查出來。

「噢——」穆滄平不動聲色地起身。他少年即老成,這些年也是愈發定得住,很難從他的辭色中看出喜怒來,「去長安……做什麼?」

「她想去金雁塵的家鄉看一看。」

穆滄平正要進屋,聞言身形頓住,轉頭看著韓犖鈞,將他的話又重復一遍,「去金雁塵的家鄉看一看?」

「是。」

一絲稀薄淺淡的笑意自穆滄平的嘴角漸浮起,如春水浮薄冰,牽著韓犖鈞的心隨之起起沉沉,涌起巨大的不安。

他並不擔心自己。

因為一己疏忽,累得家主一雙兒女雙雙被擒,再重的責罰他都認了。但是瞿玉兒……自己一時心軟,本以為是成全了她最後一個心願,現在看來,卻是害了她。

穆滄平果然轉了方向,向瞿玉兒所在的院子踱去。

他站在庭樹下靜靜觀望。

那個倚窗淺唱女子,有著一把天然的好嗓子,略略帶點沙啞。高鼻梁,深眼窩,是個美人。

光憑美是不夠的,能讓韓犖鈞這樣一個磨硬了剛腸的軍旅漢子生出憐憫,一定還得有點其它的特別之處。

他只看了一小刻就明白了。

那女孩子也才二十來歲的模樣,卻有著年長者才有的澹然眉目和慈悲神情,仿佛與生俱來有一種強大的悲憫的力量,能夠包容這世間一切的痛苦和不美好。

發自內心,不矯不飾,不偽。

瞿玉兒一曲唱畢,望著窗外靜坐了一會,大約是感覺到了什麼,扭過頭來,正好接上穆滄平那雙淵深無涯的眸子。

那不是一個年輕女孩子該有的眼神——不慌不悲,像個從容赴死的戰士。

穆滄平視線滑下,落在瞿玉兒手中的布老虎上。

***

曠野一飛騎。

耀甲和耀丙耀辛握緊手中劍柄,人未動,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卻都已緊繃,進入緊張的備戰狀態。

千羽則是直接站了起來。

生擒穆子建最後關頭,他腳踩長河而渡,被森寒的劍氣重創了雙腿雙腳,雖無性命之礙,行動畢竟遲緩了許多。

梅隴雪是天子宮一眾殺手里最晚一個察覺到異常的。彼時快馬已疾馳至兩里地內。在千羽等人听來,那馬蹄聲已如重槌擂響鼓,十分地沉重了。

一人一馬如電突至。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匹看似勢不可擋的野馬在 至車隊三丈開外的位置忽然四蹄一跪,撲通栽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動一下。

千羽反應十分迅捷,掌根一推,將已寒芒畢露的寶劍推還入鞘,對著來人恭敬拜下。

「見過瞿長老。」

瞿涯在那匹體力榨盡的野馬倒地之前已然棄馬躍起,穩穩落在千羽身前,就勢前行一步,托住千羽的手臂,「人呢?」

短暫一觸,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手掌上的力量不對,垂目往千羽腿上看去,再從千羽的眼楮里得到了答案。

早幾年前,江湖中便有人私下議論穆門後繼無人,闔族輝煌止于穆滄平這一代。這話並沒有什麼依據。

穆子建畢竟年輕,之所以光芒不顯,無非因為他有一個太過耀眼的父親。

他自身的實力也絕對談不上弱,名劍前五,放在任何門派,都是難得一遇的強中之強。再有歆卬一力栽培的大佷女歆白歌和「夢琵琶」穆嵐在場,想要生擒穆子建絕非易事。

「有勞了。」瞿涯沉聲說道。

「屬下分內之事,長老何需言謝。」千羽頗有些受寵若驚,瞿涯是他一直敬重的武學宗師,多年來身居明宮和長樂宮首席長老之位,只有他們這些長樂宮老人才知道這一聲道謝的分量有多重,「長老請隨我來。」

濃夜被驟然亮起的火把破開。

穆月庭本能地向後瑟縮了一下,沒忘了抱住身旁的穆子建。

穆子建渾身滾燙如火炭,已然昏死過去了。

他身上有多處劍創,最重的一劍刺進了髖骨里,如若得不到及時救治,恐怕他這一生都不能正常行走了。

穆月庭渾身戰栗著,涂抹著厚重粉面的臉頰被眼淚沖出道道溝壑,露出原本的肌膚。

這大概是她一生最丑的樣子了,但是她無暇顧及,迎著刺目火光死死盯向那個向她迎面走來的老者。

那是一張生面孔,並不高大,卻給人以偉岸無涯的感覺,像高山,如磐石,能守護一切,也能毀滅一切。

她在極度恐懼之下發出了尖利的叫聲,「我求求你,我幫你救瞿玉兒!你要我做什麼都行……求你幫我大哥請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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