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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東風惡

酉正時分,一輪渾圓落日掛在遠山林杪上。

白日里的暑氣消減不少,連那伏在綠楊高槐里嘶鳴不已的煩蟬此時也都靜了,間或一兩聲,少了那份刺耳與聒噪。

天地蒼謐,是將歇的光景了。

穆典可站在水閣外的一座八角涼亭里,暮風習習,掀起一頭不長的墨鴉色發。她勾起手指,撩著額前一縷細碎發別在耳後。因這麼一個動作,漠漠眉眼看著不如往日冷,平添絲婉約的味道。

歆白歌。

天師道道君歆卬的佷女,穆滄平器重的長媳。撇去恩怨,她應當叫她一聲大嫂。

「子建被擒了。」

歆白歌如是說道。

她站得端莊又筆直,微抬下巴,平靜地與穆典可對視。雪白長裙上沾著泥印,于右肩位置泅開一片暗紅血漬,顯示她傷得不輕。然而她看起來依然矜驕而高貴,背縴體直,如高山上不染縴塵的皎雪一抔。

穆典可自打識得歆白歌以來她就是如此。

穆子建曾私下說,像歆白歌這樣的姑娘,適合裝進畫框里,燃一支香供起來,娶回家做老婆太累。然而穆滄平欣賞歆白歌,他到底也就還是娶了。

「月庭呢?」她的嗓音清冷冷地,如雪霰,灑在這個夏日的黃昏里,莫名地顯得不合宜。

她對穆子建被擒並不感到意外。

汝陰一座小小的郡縣,一天之內連現兩枚雙鯉彈,其中有一枚還屬于千羽。穆子建若不在汝陰也就罷了,既在,必是難逃這一劫。

「父親拿住了瞿玉兒,月庭擔心金雁塵的安危,去給他送信去了。」

明人之間不說暗話。

江湖沸沸然,盛傳瞿玉兒被南朝廷擒獲,但穆典可心中明白再不過——劉顓沒有那種前瞻力。從建康到漠北,路途迢迢,他也做不到那麼密,時間上更是來不及。

歆白歌側頸看了看天邊落日,夕陽已經染了半山︰「走了一天了,凶多吉少。」

「我警告過她,不要接近金雁塵。」

穆典可的嗓音里透著疲憊,也很冷淡,歆白歌從中听出了拒絕的意味。

「我來,不是求你救人。」歆白歌順了一下臂彎里的拂塵,這是她新尋來作防身用的,馬尾粗糙,與之前的自是不能比。

她很明白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地,故而言語也有所和緩,「父親費心籌謀,未必會因他們兄妹二人而舍大局。我是說,若子建最終難逃一死,以你之能,起碼能令他死得體面一些。」

穆典可眸光微顫了一下。

這樣的結果,她想過。但經歆白歌的嘴說出來,又不一樣。歆白歌是比她更了解穆滄平的人。

「子建這些年,過得並不容易。」歆白歌說道。

穆典可垂下眼眸。

怎麼會過得容易呢?就算穆子建一開始並不知道滄瀾院里發生了什麼事情,那麼在居林苑離奇大火,穆子衿劍指親父,憤然離家之後,他猜也該猜到了。

觸到金憐音暴死的秘密,等同于觸及到金家滅門的真相。

穆子建這些年,應當是過得相當彷徨而驚懼吧?

歆白歌沒有等穆典可回答她。不過是給一個將死之人留點尊嚴,少些折磨,全個囫圇之尸,穆典可還不至于不答應。「你要動手嗎?」轉身之時,她又問了一句。

「我武功廢了。」穆典可說道。

至寒至烈兩大奇毒在她身體里打了一仗,血肉之軀作戰場,能活下來實屬萬幸。

她也不打算借用常家堡的力量。

歆白歌意外于穆典可的毫不隱諱,略愕了一下,隨即斷然道︰「將來再見,我不會對你手軟。」

穆典可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十分短暫地吹散在黃昏還帶點淡淡熱氣的晚風里,歆白歌卻在那一瞬間,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威脅。她意識到,要報歆紅語的仇,會很難很難,比她所預想的,還要難。

正如她對穆嵐所說,人這一生,活在起伏當中。一個人是強是弱,端看他在最低處如何應對,而絕非風帆順遂之時。

穆典可這樣的人,受得起人在巔峰時的捧贊,也熬得住低谷里的冷寂。她敢豁出命去爭,也能夠坦然地失去。

因為自信,所以強大。這樣的人,哪怕武功盡失,仍是不可小覷的勁敵。

穆典可目送歆白歌的背影在道路盡頭消失,佇立良久,一轉身,看見常千佛正站在曲廊深處,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日光已薄,穿透長廊的疊檐高柱已然有些無力,他就那樣長身站在光暗交界的地方,眉目被光影蝕得深邃又沉靜。

而一個時辰前,他分明還是另一幅模樣。

她說她要跟他去,他高興得像得了全天下,抱著她在露台上轉圈,拖著她的手去見長輩,逢人便言說「這是典可!」

——是我的典可。

她不是看不到凌涪這些人眼中的嫌棄,但她是真的開心,她發自肺腑地心愛著這樣一個常千佛——因為她,失卻穩重,快樂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東風惡,歡情薄。

她朝著常千佛疾走,走得如此慌張急促,上台階時甚至差點被自己的裙裾絆倒。她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聲音急切而顫抖,如同身後有無數頭猛獸在追趕,「千佛,你帶我走!」

帶我走吧,去哪里都行!

她不要回頭,不要重陷那個令人窒息的污泥爛沼之中。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見到那些親不親仇不仇,令她傷透了心的紅塵舊人,她只想牢牢抓住眼前這個男人,他視她如珍寶,從不曾傷害過她。

「好!」

車馬碾碎夜色,在黃土大道上疾馳。

顛簸搖晃的車廂里,穆典可靜靜偎靠在常千佛懷里,兩排又長又直的睫毛投下來,在冷白的面頰上印上兩抹濃影。一路上她一直閉著眼,卻始終沒有睡著。

「我們這是去哪?」她輕聲問道。

常千佛低下頭,在她的鬢角輕輕口勿了一下︰「去豫西。」

穆典可的身體便僵住了。

凌涪說過,穆滄平突然離開江淮,多半是要趕往豫西同韓犖鈞匯合,而金雁塵最近也極有可能就在豫州西北一帶活動。

常千佛沒有帶她回常家堡,也沒有去別的任何地方,偏偏選了豫西,當然不是為了帶她浪跡天涯,逸情山水。

她反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沒有騙你。」她的聲音說不出的緊張︰「我……」

「我知道。」常千佛抬起手,輕輕包覆住她握成拳的素手,低聲說道,「你從來不肯輕易許我什麼,這次你說了,我當然信它是真的。我若只是想得到你,自是可以帶著你一走了之。可是典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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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嘆了口氣,握緊她的手,「我怎麼不知道你呢。我想要你在我身邊,也想你在我身邊,每一天都是開心的。」

穆典可眼圈發紅,扭身抱住了常千佛,把臉深埋進他的胸膛。

這個人,總是能夠輕易地洞穿她的內心,又溫柔地包容著她的所有。

「睡一會吧。」常千佛揉捏著掌中那只細膩的手,柔聲說道。

已經過去很久了,每一次觸到她手上如嬰兒般滑女敕的新生肌,他還是會覺得心疼,「有我呢。」

「嗯。」

她終是呆不住,又自他懷里探出頭來。

「怎麼——?」常千佛俯首問,吐字被一道溫熱堵在舌尖,軟糯的,清甜的觸感,在他唇上停了有瞬,飛快離開了。

「謝謝你,千佛。」

穆典可得逞地縮回到常千佛懷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兩頰浮著笑梨渦,臉微燙。

這一覺黑甜,醒來時馬車停下了。她是被車外的打斗聲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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