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建康士族名流們飲酒服石,狎女為樂的風氣,金雁塵早有耳聞。
他並未打算沾惹到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然而在寧筠風以酒友的名義引著他四下結交朝臣的日子里,他發現,事情遠不如他想的那樣簡單。
想要結交這個團體,為我所用,僅僅靠財帛引誘,或是武力威懾都是不夠的。你需要和他們成為同一類人,融于期間,方能與之建立深厚的交情。
哪怕這交情只停留在酒肉層面,也總比赤果果的利益交換多了一層遮羞布,在心理上更容易為人所接受。
這也是為什麼蘇氏門第清貴,卻培養出了蘇景軒這樣的聲色犬馬之徒。方容兩姓除了有容翊這樣左右逢源的領軍人物,有方嚴那等能征善戰的將軍,就有方之霖那樣的清談無為、醉生夢死之人,有方勉容湘那樣的紈褲膏粱子弟。
一個人、一個家族,若太過于潔身自好,獨立于常規之外,固然能贏得人們贊譽之聲,卻永遠與引導風向的權力層存在一層微妙的隔膜。
一旦失勢,則萬劫不復。那是孤臣的做法。
建康的四大姓氏不會這麼做。金雁塵要籠絡朝臣,他也不能這麼做。
這些門道,他不是不通,也不是做不來。當年在長樂宮,為了生存活命,為了向上爬,為了保全穆典可,他向佐佐木卑躬屈膝,做了太多有違本心的事情。
包括派蕭楚玉廣為搜羅美色,向佐佐木進貢。
那些青春美貌女子,有的是貪圖榮華、自願獻身,有的卻是被迫,是買來的、騙來的、搶來的。他為了讓蕭楚玉做好事,對他私下采用的種種見不得光的手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無過問。
那些女子最後無一例外沒有好下場。
他的人生,就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因果輪回。他在吞悲咽痛的時候,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惡業是別人造下強行施加給他的,又有哪些是他自己親手種的。
寧玉急于拉攏江湖勢力,想將自己捆綁在他的陣營。送寶刀,贈金銀,如今又打算塞給他一個姓寧的女子。
金雁塵在那侍酒婢女的手甫一沾上壺柄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
壺柄置機關,一壺兩樣酒,這種用爛了的伎倆怎麼可能瞞得過他的眼楮。
或許寧筠風根本沒有想要瞞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試探他,看他究竟願不願意上船。
畢竟把控不住的刀,越鋒利越容易自傷,誰都不放心。
于是他喝下了。他這具身體,刀劍砍過、毒藥浸蝕過、水里火里都去過,不如這些養尊處優的健康子弟嬌貴。區區一杯顫聲嬌或許會讓他難受,但還不至于讓他失了定力。
只是在他摟著那個濃妝艷抹的寧姓女子,一口親下去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另外一張臉。
那一刻他失落地想,所將此事說與穆典可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呢?肯定是想也不想地一巴掌煽過來。
多麼可悲啊,他現在連想一想她,都成了一種玷污。
身後艙板發出有節奏的叩擊聲,緩三快二,事成了。
瞿涯辦事,他從來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沿著秦淮河兩岸,遍地都是秦樓楚館,想找個身量與他相似一點的嫖客,不難。艙道里燈光又昏暗,就算寧筠風派人跟來窺探,也發現不了異樣。
他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然而如同寧玉需要他一樣,他也需要寧玉這個盟友。
他要對抗的,不僅僅是以穆滄平為首的大半個江湖,還有整個劉姓朝廷。孤軍奮戰殊為不智。
一個堅剛自律,無欲無求的人是可怕的。所以他貪財、也,如此才能讓寧玉安心,覺得他是一個可以看透,可以掌握的人。
有弱點的人,總是讓人更放心一些。
「六公子。」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聲低呼清盈宛轉,如水珠滴落玉盤上,干淨、剔透,與方才在艙中的柔媚鶯啼又是兩樣味道。
是那個叫做寧葦霜的女子。
「滾!」他冷冷吐字道。
熟悉金雁塵的人都知道,這已是一種相當危險的信號。
可是寧葦霜不知道。
她步履輕盈地往前跨了一步,張開手,試圖從背後抱住金雁塵。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子便懸空了。她的脖子被金雁塵掐住,直直地提了起來。風情不再,像一只伸長了脖子,拼命撲騰的黑鵝。
金雁塵這才看清了寧葦霜的裝扮。她已重衛uo逶」?耍?慈Х寺?持?郟?幌履羌?岊〉暮焐?袢埂K?┐模?且患??浯蟀詰暮諫?既梗?ウぇ?攏?諛院笄城騁皇? br />
金雁塵怔住。
往事凌厲而來,擋也擋不住。在川阿山那座巨大的黑色石殿前,眉目冷清的女子被他掐著脖子,眼角眉梢俱是疲憊,連反抗的心思都無一點。
她平靜地望著他,問他︰「為何你總覺得,除了你以外,其他的人都是沒有心的,是不會痛的?」【1】
金雁塵猛地甩開手,背轉過去。手柱舷板,望著十里秦淮上的幢幢燈影,深深喘息。
心如同被置于一張巨大的石磨上,一刻不停地反復碾壓。
為何他總覺得其他人沒有心?因為他不知道還有哪種痛比他更痛。
「誰教你這麼穿的?」他弓著背,身體僵硬得像一座雕塑,寒聲問道。
寧葦霜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眼中尚殘留從生死邊緣逃月兌的恐懼。
她望著金雁塵背立的高大背影,下意識地蹬腿往後縮。卻擔心動靜太大,驚動金雁塵,刺激他提前動手,退了一截後終是不敢動了。
這個男人,在微笑溫存的時候,能把人的心魂都攝了去。冷酷起來,卻能一瞬間把人拋向地獄。
寧葦霜想,這究竟是一個怎樣可怕的人?
她在驚魂定下之後,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是這一件她隨手翻出來踫運氣的黑衣裳救了她。
金雁塵問,是誰教她這麼穿的?
就是說,這一身衣服,對他來說是有深意的。
這麼冷酷的一個人,竟還有人曾走進去過他的心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