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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眼眶泛紅的鄭長齡從僰鯤澤的臥室里走出後,僰安秋毫無意外地被鄭長齡狗血淋頭一頓臭罵, 好在鄭長齡看在僰家的面子上, 給僰安秋留了一點臉面, 將臭罵留在了人後。在僰安秋被罵得臉都發黑後, 鄭長齡終于放過僰安秋,同意在此事上伸出援手,這次前來僰家和僰鯤澤通氣的另外六位政界高官雖然沒有做出具體承諾,但他們的行動本身就是一種承諾,這些人的幫助能在事情徹底鬧大前為僰安秋爭取一段寶貴的時間,只要僰安秋能在爆發前把火星熄滅, 一切就可以重回正軌, 滔天的權勢能讓犯下的所有罪惡都被消除。

送走了鄭長齡和其他六位政界同僚後,僰安秋立即趕往了上京市看守所。

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了張超。在他見到張超以前, 他把握十足地以為這名叫做張超的三十二歲男人只是一名典型的受教育程度低下、愚昧無知的,為他享受的美好社會增磚添瓦的底層勞動人民。這樣的人, 有什麼機會和他產生交集呢?張超不可能和他有怨,也不可能沒有他人幫助就得知僰家的家族丑聞, 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後有人指使。

然而實際見面以後,僰安秋卻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結論。

張超的眼楮,是一雙充滿刻骨憎恨的眼楮, 一雙因他流過淚、流過血的眼楮。

在這樣一雙情感強烈的眼楮面前, 僰安秋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你認識我嗎?」

會見室里只有僰安秋和張超兩人, 原本應該站在張超背後記錄這次談話的警員自覺留在了外面,投靠了僰安秋的上京市公安局副局長朱光信雖然不方便一同前來,但是也派了心月復警督前來「巡查」看守所,確保僰安秋和張超的談話能夠安全秘密地進行。

僰安秋隔著一張厚厚的玻璃牆,看著因沖動和理智天人交戰而面容僵硬的張超,在心中心驚膽戰地回想了一遍自己做過的那些壞事。

他的確有些貪財,但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小毛病麼?!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他可一件都沒干過!

「我不認識你,但我知道你——一個權勢燻天,可以顛倒黑白,一個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永遠也無法對抗的人——」張超剛毅粗獷的面容上揚起一抹邪氣的冷笑,尖銳地諷刺道。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你有什麼為難之處,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你。」僰安秋端坐著身體,掛著道貌岸然的微笑。

「不——你幫不了我。」張超目不轉楮地盯著僰安秋,身體慢慢靠近了玻璃牆,直到他的額頭和鼻尖抵上冰冷的玻璃,他才對著皺眉後退上身的僰安秋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你幫不了我,世上任何人都幫不了我,我唯一能夠選擇的路,就是我現在走的路。」

「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僰安秋放緩了聲音,仿佛一個充滿耐心、正直和善的人︰「還有說,有人指使你這麼做?」

「無冤無仇?」張超森冷地笑了︰「你錯了,僰安秋,我和你之間可是有著血海深仇。」

「法院給罪犯判刑的時候,也會念判刑原因,難道你什麼都不說,就要讓我糊里糊涂地背上這麼大一項罪名嗎?」僰安秋心里越發疑惑沒底,但臉上依舊是一片真誠。

「好,你想死得明白,我就讓你死得明白。」張超冷冷地笑了笑︰「你不認識我,那你認識我的妹妹,張蔓嗎?」

「誰?」僰安秋狐疑地皺起眉,拼命從記憶里尋找著這個名字,片刻後,他確認自己不認識一個叫張蔓的女人,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確信自己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女人,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你不認識?」一直以來都還算保持了冷靜的張超在听到這個回答後,忽然暴起,在僰安秋驚耳駭目之時,緊握成拳的雙手狠狠砸上厚厚的特制防暴玻璃,面目扭曲地死盯著僰安秋︰「你不認識,還誘\奸了我妹妹?!你不認識,還讓我妹妹吊死在房間里?!你不認識,就毀掉了我妹妹的一生?!」張超每說一句,就狠狠砸上一拳,很快,玻璃牆上就染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他目眥欲裂、雙眼通紅地瞪著玻璃牆後面露驚恐的僰安秋︰「我妹妹……她死的時候才十七歲啊!她因為你斷送了一生,你卻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張超!」僰安秋怒不可遏,勉強控制著自己的怒火︰「造謠是要量刑的,我希望你能夠謹言慎語!我壓根就不認識什麼張蔓,更不可能做你說的那些事!」

「既然你說你不認識,那麼你告訴我,去年的九月十四日晚上你在哪里?!」張超怒吼。

僰安秋皺著眉,盡力回想起來。

「你不記得了,我來提醒你!」不等僰安秋想起,張超就冷笑著說道︰「去年的九月十四日,你代表亞投銀行到戶海財政局訪問,晚上的時候,你被一群和你一樣衣冠楚楚的渣滓邀請到會所,用公款大肆揮霍——」

張超每說一句,僰安秋的臉色就陰沉一分,這意味著他跟隨著張超的話語,已經找到了那一天的記憶。

「你喝醉了,對一個年輕的女服務生動手動腳,在她反復拒絕後,說——」張超眼中悲憤交加,聲音越來越激動、顫抖,他極度憎恨的目光幾乎要化為刀子刺入僰安秋的臉上,張超一字一頓地重復那句如同噩夢一般縈繞在他腦海中,譴責他的無能和失敗的話︰「‘既然都在這里當婊\子了,現在又裝什麼清高,你不是缺錢麼?我給你個機會,只要你在這里讓我……’」

張超的聲音哽咽了,他無法說出那句對他妹妹來說何等殘酷的話,而僰安秋的臉色徹底白了,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一晚,猶記得,他好像是戲弄了一個會所的女服務生,好像是花五萬買了一次**,他還記得,從戶海回來後,他好像還和當時一起聚眾「歡樂」的自己人抱怨,雖然意外買到一個雛,但是那女人表現太木了,不值他的五萬來著……

「我妹妹品學兼優,每次考試成績都在年級前三……她是一個很善良的孩子,騙我說是在學校圖書館勤工儉學,其實卻是去了魚龍混雜的高級會所當服務員,服務你們這種衣冠禽獸……她的確缺錢,因為她想減輕我的負擔,她想幫我的忙,想要給佷女掙醫療費……她原本可以成為我們家唯一的大學生,圓我父母的遺願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她原本會遇見一個懂她愛她的人,她原本應該擁有一個幸福的人生……」

張超的雙拳猛地捶在玻璃牆上,幾縷鮮紅的血液順著玻璃牆觸目驚心地流下,他恨之入骨地看著臉色發白的僰安秋,額頭青筋暴起、狂怒地吼道︰「是你毀了她的一生!是你殺死了她!」

「我沒有!」僰安秋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地吼道︰「我連她死了都不知道!」

張超臉上的暴怒慢慢變為頹然,他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雙眼無神地喃喃自語︰「去年十二月一日,她走了……一根繩子,走得干干淨淨,殯儀館和火葬場都提前約好了,即使是最後,她也不想給我添麻煩…… 」

一听已經死無對證了,僰安秋馬上找回了失去的冷靜,他再次掛上了那張皮笑肉不笑的笑臉,說道︰「你說了這麼多,也不過是你妹妹的一面之詞。去年我確實去過戶海考察訪問,好像也去過一個會所,但那就是正規的商務會所,是談正事的地方,怎麼可能會發生你說的那種聳人听聞的事呢?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也請你不要因此就將怒火撒在無辜的人身上。」

「好,就算我是在說謊,」張超冷笑︰「那我妹妹的肚子呢?也能說謊?我忘了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張超一字一頓地說︰「我妹妹,是懷著孩子死去的。」

僰安秋神情一怔,額頭和後背開始頻頻冒出冷汗。

「以我們老家的習俗,人是必須土葬的。可是我妹妹大約覺得自己髒,想要消失得徹底,所以預先聯系了火葬場。雖然我遵循了妹妹的遺願將她火化,但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張超說︰「我妹妹留下的日記本里,清楚地記載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包括你在離開戶海之前,如何故伎重演騙了我妹妹兩次,包括她偷听到你的電話,又驚又俱地得知你和親妹妹的齷蹉,包括發現自己懷孕,如何恐懼不安地在每個夜晚輾轉反側,感受月復中並不存在的胎動——」

「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和妹妹相依為命著長大,你害死了我的妹妹,卻依然逍遙法外,我的女兒善良無邪,卻只能躺在病床上無奈等死,你說,上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好人總是薄命,而禍害卻能逍遙到老?既然老天不肯給我一個公道,那我就只能自己來討一個公道——我活不下去,也要拖著你一起下地獄!」

張超咬牙切齒地說︰「從下定決心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從各個渠道搜集和你有關的消息,僰安秋,我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你的老婆、你的孩子,都不能成為威脅你的砝碼,在你的世界里,沒有誰能比你自身的安危和手里緊握的權利更重要……」

「所以你加入了某個人的陰謀,為的就是讓我身敗名裂。」僰安秋皺著眉,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事情的來由。

「是啊,又能拿錢,又能報仇雪恨,我為什麼要拒絕這麼好的事?」張超恨恨地說。

「不見得吧?」得到和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的答案後,僰安秋重新放松下來,他陰陽怪氣地笑道︰「如果這事真的照你的想象發展了,為什麼你不在這之前沒有直接和公安說背後指使的人是我,而是要大費周章地放出話,要先見我一面呢?」

「因為我們原本的計劃是在法庭之上公然翻供,指控你是殺人的幕後黑手。」

張超的話一說完,僰安秋就感到後背一涼,他完全可以想象,這件事一旦發生,引發的後果將會是多麼嚴重。

「可是——現在,我同我合作的那個人在價錢上出了一點小小的分歧。」張超冷冷一笑︰「我認為我在獄中的那幾年完全值得上一個更好的價錢,可是對方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觀點。」

「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張超說︰「只要你出得起我想要的價錢,我就把日記本賣給你,並且告訴你在背後害你的人是誰。」

「你要多少?」僰安秋眯起眼,警惕地看著他。

「一個億。」張超說。

「你他媽瘋了!」僰安秋大怒,破口大罵道。

「明晚的都市頭條究竟是殺人嫌犯張超認罪,還是央企高管被控買\凶\殺\人——這取決于你。」張超雙手環抱于胸前,嘴角揚著譏諷的冷笑。

「記住,明晚七點前,一秒都不能遲;一億人民幣——一分都也能少。」他冷笑著對臉色慘白、僵坐在椅子上的僰安秋說。

同一時刻,眾人離開後的寬敞主臥里只剩下仰躺在病床上的僰鯤澤和坐在床邊黑色鐵藝椅上的郭恪兩人,郭恪一手握著僰鯤澤的右手,一手仔細地用濕巾擦去他口邊不受控制流出的口水。

誰能想到眼前老態龍鐘、病弱得連一個人最基礎的尊嚴都不能維持的老人,就是那個文經武緯、足智多謀,只差一點就成為了第一任總理,在眾多教科書及各種軍政類書籍里青史留名的四大開國元老之一?

僰鯤澤對郭恪來說,亦師亦父,是他畢生崇敬和追逐的對象,他無幸看見這位偉人的輝煌,只能目睹他狼狽地走向末路。

在郭恪擦完他嘴邊的口水準備收手時,老人忽然握緊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張開、無法自主合攏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

「老師,您想說什麼?」郭恪低下頭靠近了僰鯤澤,盡力去听老人喉嚨里模糊不清的字節。

「那……孩……子……」一直口不能言的僰鯤澤,這次竟然破天荒地從口中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那……個……孩……子……找到……了……嗎……」

郭恪一愣,隨即輕柔地拍了拍老人的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不僅布滿褐色的老人斑,皺紋還像沙皮狗的皮膚一樣,重重疊疊地蓋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背上。

「還沒呢。」他輕聲說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因為時間久遠,北樹鎮福利院的管理方法又太過落後,曾經的檔案大多都缺損了,現在只知道領\養\孩\子的是一對美國夫婦,兩夫妻都是大學教授,把孩子帶回了美國。福利院之後電話回訪過幾次,孩子的聲音听起來開朗陽光,像是已經融入了美國的新生活。」郭恪一邊輕聲說著,一邊為僰鯤澤捏緊了被角︰「有的時候……平凡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老人忽然爆發出超出尋常的力量,如同鐵箍一樣緊緊握著郭恪的手,郭恪面不改色,平靜地抬起頭來,看著無力動彈的僰鯤澤僵硬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渾濁不清的瞳孔中激蕩著情緒的波浪。

「……恪……兒……」僰鯤澤艱難地將聲音從不受控制的聲帶里擠出,在那一瞬間,郭恪忽然感覺到了不尋常的什麼,臉色突變。

「恪兒……」老人含糊不清地說道︰「僰家的一切……你都拿去……請你……請你照顧……」僰鯤澤的聲音中途斷了片刻,再接續時,已經改變了話語︰「……庭春不懂事,但她的心……是好的……她現在心里只有你……如果你能原諒她的過去……你們兩人……就好好在一起吧。如果不能……也請你看在我的面上……保庭春一世衣食無憂……」

「至于安秋……他沖動、易怒、心胸狹隘,不是一個適合身居高位的人……如果他今後犯下大錯……你不必相幫,只要想辦法留他一條性命……我們的恩情……也就算兩清了……」

「老師!」郭恪悲怮地低喊一聲,無法言喻的痛苦充斥著他的身體,他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卻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早,這麼措手不及。

「老師,您等等,我馬上叫庭春和安秋過來。」郭恪強壓悲痛著想要起身,奈何僰鯤澤死死握著他的手,讓他一步也不能離開。

「我這一輩子……有幸娶到你師母,有幸光復中國……已經沒有什麼遺憾了……唯獨這兩個兒女放心不下……你師母臨走之前……握著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教導看顧他們,使他們成為正直善良的人……我愧對了你師母……連她的遺願,都沒有做到……」

「夜里……我常常夢到從前……」僰鯤澤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流利,但是對郭恪听來,反而更加令人肝膽寸斷。

「我夢到我少年得意……娶了鎮里最漂亮的姑娘為妻……夢到我意氣風發、馳騁沙場,還夢到了虎城戰役那一次,我指揮著三萬守軍,硬生生逼退了敵方十五萬大軍……還有廖和平原那一戰,我們一共殺退了敵人三十萬大軍……」

僰鯤澤的聲音顫抖起來,郭恪看見他渾濁的眼楮里涌動著淚光。

「你說——是不是因為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所以後來才會遭受報應、累及子孫?」

「怎麼會呢?老師您救了全中國的老百姓,這分明是大功德一件,您忘了,當年有多少人給您立長生碑呢?」郭恪握緊僰鯤澤的手,含淚說道︰「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僰鯤澤卻像是已經听不見郭恪的聲音了,郭恪每看他一眼,他的臉好像都比上一秒更加蒼白僵硬。

「找到那個孩子——是我們僰家對不起她——」老人布滿血絲的渾濁眼楮死死盯著虛空,眼球外凸,無意識中用盡全力的手指牢牢地握著郭恪的手,虛浮的血色因激動的情緒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找到她!」老人眼中閃著淚花,發出了人生最後的高喊。

親眼目睹英雄末路的悲痛淚水模糊了郭恪的眼楮,他未能看見僰鯤澤的神情在余音未散時便猛地一僵,隨後就像一個泄氣的氣球那樣,松弛的眼皮緩緩落了下來,遮住了他已經失去光芒的瞳孔。

兩行心碎的眼淚,從老人合攏的眼皮下慢慢流了下來,順著太陽穴,流入滿頭的銀發中消失不見。

郭恪握緊僰鯤澤已經不會給出回應的右手,將額頭貼在老人冰涼的手背上,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日,一共發生了兩件轟動全國的大事。

一是中國最後一名活著的開國四大元老在家中因病去世,享年九十一歲;二是因殺人嫌疑被捕的司機張超,在傍晚時分開始的最新審訊中對他的謀殺指控供認不諱,但殺人動機,卻是讓人啼笑皆非的「夜里黑,看錯了人」。

「薄熒姐姐……」

一個虛弱的聲音在安靜的重癥監護室里響起,薄熒從手機屏幕上抬起視線,看向一旁躺在病床上,戴著一頂彩色毛線帽的小女孩,她雀躍但又帶有一絲怯怯的目光看著薄熒,小心翼翼地問道︰「有什麼很好的事發生了嗎?」

薄熒按下手機鎖屏的按鍵,張超的照片也隨之在手機屏幕上消失。

「為什麼這麼問?」她笑了起來。

「因為……」小女孩害羞地伸出手,指著她的嘴角︰「你在笑……看起來很開心……」

薄熒笑著伸手模了模小女孩的頭頂——那頂遮蓋住光頭,維持住小女孩最後一點愛美之心的毛線帽,柔聲說道︰「是這樣哦,有一件對姐姐來說很好的事發生了。」

小女孩聞言,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的臉色雖然蒼白,但她的眼眸卻亮如星辰,混雜著憧憬和向往,閃閃發亮地看著薄熒。

「你又為什麼這麼開心?」薄熒笑道。

「因為薄熒姐姐遇到好事了啊……」小女孩頓了頓,又羞怯又興奮地看著薄熒︰「而且薄熒姐姐不討厭我,還願意模我的頭,我好像在做夢一樣——」

「你沒有傷害姐姐,姐姐怎麼會討厭你呢?」薄熒說。

「可是薄熒姐姐不喜歡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而且……」小女孩閃亮的眼眸慢慢黯淡下來︰「而且……我沒有長成大人的機會了……」

「我的確不喜歡小孩子,」薄熒笑著說︰「可是我喜歡你呀。」

薄熒的話語魔法一般瞬間點亮了小女孩眼中的星辰,她的手輕輕拍在那頂代替了小女孩頭發的毛線帽上,給予她安定的力量。

「看見你,我就像是看見了我自己。」薄熒輕聲說︰「所以我喜歡你。」

她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雖然一遍遍對自己和他人說著厭惡自己,但其實,她最愛的還是自己,所以她才會將心中所有的愛都留給了自己和一切近似自己的存在。所以才會拒絕相信任何人,拒絕愛上任何人。對她而言,愛一個人,就是將傷害自己的權利交到某個人的手中,對她而言,愛是一種和死亡同等可怕的東西。

她的靈魂永遠停在了孩童時期,那個因得不到愛而流淚的小孩至今仍在她的心中淚流不止。不論她騙來多少不屬于她的喜愛,心中的小孩依然感到空虛和悲痛,她錙銖必較地守著心中容納愛的那個池塘,拼命掠奪周遭人的愛用以注入自己枯竭的、沒有水源的池塘。

邁過毀滅性挫折的人會變得無比強大,自此以後,世上再也沒有能夠打倒他的東西,而那些剩下的,在殘酷強大的打擊下沒能挺住,折了腰彎了膝的人則被名為過去的泥潭吞噬,失去勇氣、失去信念,永遠停在了被打倒的那一刻。

「和我不同,你還有長大的機會。你還可以去相信一個人,去真正愛一個人。」薄熒說︰「你的人生還擁有無限可能。」

「可是……我知道,我家里沒有錢……」小女孩的眼中漸漸閃起水花︰「我爸爸為了我的病,借了好多高利貸,那些來要債的人好可怕……他們會打人,還威脅要殺死爸爸媽媽……我不怕死,但是我好怕爸爸媽媽死掉……」

「不會的。」薄熒柔聲說,握住了小女孩小小的手︰「你爸爸已經籌到了錢,很多很多錢,不僅能治好你的病,還能讓你和媽媽去國外環游世界——你給我發的郵件里,不是說最大的夢想就是環游世界麼?」

「那我爸爸呢?」小女孩忍住眼淚︰「他已經四天沒來看我了,媽媽不肯告訴我爸爸的消息……薄熒姐姐,我爸爸究竟去哪兒啦?」

「你爸爸還有事情要做,但是要不了多久,他就會來找你。」薄熒笑著說︰「你相信無論你在什麼地方,你爸爸都能找到你嗎?」

「我相信!」小女孩毫不猶豫地點頭說道。

薄熒笑了,她輕聲說︰「你爸爸很愛你……所以總有一天,你們還會相聚。」

小女孩不疑有他,開心地笑了。

薄熒站了起來,從提包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看起來有些年份的粉色筆記本遞給小女孩。

「你已經不需要了嗎?」小女孩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這是你姑姑的遺物,不應該由我來保管。」薄熒說︰「謝謝你願意借給我,現在就讓它完璧歸趙吧。」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她伸手接過筆記本,眼楮則望著床前的薄熒︰「我還能在後援會論壇里給你發郵件嗎?」

「當然可以了。」薄熒彎下腰,神情柔和地握住她的手︰「我很高興你願意繼續和我分享心事。」

關上單人病房的房門後,薄熒轉身走向了候在不遠處的程遐。

她揚起笑臉,習以為常地挽起程遐的手臂,親昵地說道︰「走吧。」

「滿足了?」程遐輕聲問。

「嗯。」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聲音婉轉輕揚,仿佛一只快樂的黃鶯。

程遐沉默不語。

「你知道地獄里除了惡鬼還有什麼嗎?」兩人邁進空無一人的電梯後,她突然問。

程遐低頭看向薄熒,她的臉色比常人略微蒼白,五官殊麗,在他低頭看她的同時,她也抬起了頭,笑著直視向程遐的眼楮。

「除了惡鬼,還有魔王哦。」

她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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