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影像資料已經沒有多少了……我們這種小地方的福利院比不上大城市里的福利院,沒有地方來保管這些資料, 即使是那些保管起來的資料, 也要看有沒有運氣躲過耗子和霉變的雙重威脅。」院長一邊說著, 一邊從辦公室的玻璃櫃里抽出一本厚重的相簿, 向坐在桌前的李魏昂走了回來。
院長在他旁邊坐下,將相簿放在兩人中間的桌上翻閱起來︰「我記得有一張大合照留了下來……在後面一點,嗯……找到了,就是這張。」
「這個胖胖的小女孩就是屈瑤梅。」院長指著泛黃照片上的中心一點說道。
李魏昂的視線在那個一臉橫肉的女孩臉上停留了數秒後,視線掃過整張合影,最終在角落一名明顯和人群隔開的長發女孩身上停了下來。
在絕大多數穿著不合身衣服、面黃頰紅的農村孩子里, 膚色凝白、穿著一件鵝黃色上衣, 腦後一左一右束著烏黑馬尾的薄熒如同鶴立雞群,格格不入地照亮了整個畫面。
李魏昂看著照片中的女孩,一眼就認出這是她剛來北樹鎮的那一年, 那年她九歲,他也九歲。
這件鵝黃色上衣一看就不是福利院的東西, 衣服上栩栩如生的蕾絲小鳥和花朵在當時的北樹鎮見所未見,一度曾是學校女生的話題中心……不, 應該說,薄熒的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所有人的話題中心。
對于這個突然插班的孤兒,李魏昂雖然表面上裝作不在意, 但實際和其他人一樣, 也在不由自主地關注。
當薄熒出現在視野里的時候, 要想忽略她轉而去關注其他事物對成年人來說都是一件難事,更別說本就心智不堅的孩童。
北樹鎮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孩子,即使是電視上那些可愛的童星,也連她的十分之一都拍馬難及,他們對薄熒的出現一開始是憐愛的,特別是在發現她品學兼優後。學校的老師總是喜歡抽她回答問題,在學校小賣部買三毛錢一顆的巧克力球時老板總是會偷偷多給一個,班上同學對她又敬又畏,又羨又嫉,她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燦爛奪目而不自知。
鎮上有不少家境富裕的家庭都向福利院提出了申請,希望領養薄熒。然而這些傳聞最終都沒了後續。一開始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以薄熒這麼好的條件卻無人領養,直到一年後,薄熒**出身的傳聞不知不覺在北樹鎮病毒式漸漸傳播開來時,他們才知道答案。
也就是這時起,人們看待薄熒的目光漸漸變了。
近親生下的孩子往往有著明顯殘缺,不是智力遲緩就是有著某種身體殘缺,而薄熒呢?
太過聰慧。
太過美麗。
凡事過了度就會變得意味深長,薄熒的聰慧和美麗在近親結合出身的背景下,漸漸成了惡魔的饋贈,思想保守的老人和成年人將她看作不吉的象征,開始對她隱隱有了排斥和歧視,這些大人煞有其事的告誡自己身邊的孩子,不要和薄熒走得太近,他們喜歡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超乎常理超乎現實的孩子——「邪門」。
世界不是從一開始就扭曲的,薄熒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邪惡的象征。對她抱有偏見的,一開始只是少部分人。
她容貌殊麗,成績優秀,僅僅如此還不足以超月兌眾生,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是薄熒身上某種不能被畫筆和機器記錄下來的獨特氣質,吸引著人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停留,隱秘而危險地勾動人們心中最深處的惡念。
量變慢慢積累,最終會轉為質變。
質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李魏昂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個燦爛的午後,屈瑤梅在教學樓背後的小樹林外指揮著她的小弟小妹們將那件鵝黃色的上衣剪碎了扔進火堆。
對他來說,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屈瑤梅沒有發現在樓頂俯視的李魏昂,他也沒有聲張自己的存在,但是那一天放學後,他獨自一人和屈瑤梅那伙人在校門口以一個十分無聊的理由十分凶悍地打了一場,打得屈瑤梅幾個跟班哭爹喊娘,自此開始了他在北樹小學無人敢惹的小霸王時代。
他以為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回想起來的時候,一幕幕卻依舊歷歷在目。
「……可是警察為什麼要調查這麼久以前的事呢?當時你們已經下了意外落水的結論,現在是有了什麼新發現嗎?」
院長的提問把李魏昂從久遠的回憶中拉扯出來,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在那張老照片上定格聚焦。
想要糊弄一個久居鄉下的小福利院院長不是太難,在警\察\證和鄉音的基礎上,李魏昂輕而易舉就讓他相信了自己是因為即將召開的大會而被派來這個市巡查回顧從前的意外事件。
「哦,只是例行調查啊……嚇我一跳。」院長松了一口氣,看著李魏昂也沒那麼緊張了︰「你既然是當地人,那麼也該知道,那條河出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小孩子總是喜歡到那附近去玩,屈瑤梅的同伴也承認他們時常在那里聚會……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屈瑤梅為什麼會在大冬天的晚上一個人去那里。」院長頓了頓,啞然失笑道︰「不過想不通也沒什麼奇怪的,這些孩子啊,你根本無法想象皮起來的時候能有多皮,這個孩子雖然我沒帶過,但是‘活潑’的程度可是遠近聞名。听說連當時的院長和學校的老師都拿她沒有任何辦法,但是她卻唯獨很听我們這個義工的話。」
院長的手指移到畫面一角,在薄熒身後的某個瘦高青年身上輕輕一點。
「他是誰?」李魏昂看著照片中青年搭在薄熒肩上的右手。
「他叫陳厚,是一名自願來支援山區的大學生。」院長看著照片里的人︰「這個小伙子性格溫和,在我們這里做了五年多的義工,附近的人們沒有哪個說他不好,幾乎每個孩子都喜歡他。」
「五年?」李魏昂心里閃過一絲疑竇,本能提出了反問。
「是啊,一般來支援的大學生不會做那麼久的,他是個例外。」院長的眼中露出惋惜的神色︰「如果不是出了那樣的事,也許他現在還在這里呢。」
李魏昂從照片上抬起眼來︰「什麼事?」
「你不知道嗎?當年鬧得沸沸揚揚啊——」院長朝他投來驚異的目光。
「我初三的時候就轉學去外地了。」李魏昂平靜地解釋。
「你看起來和薄熒差不多大,你是幾屆的學生?」院長起了好奇。
「同屆。」
「那就怪不得你不清楚了,這件事正好是你走的那年發生的。」院長了然地點了點頭,又嘆了一口氣,望向泛黃照片上面帶溫柔笑容的青年。
「他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院長說︰「這件事當年在北樹鎮鬧得很大,他的父母來鬧過幾次,但都無功而返,警察來調查也沒能調查出個什麼所以然,這麼說起來,那兩年北樹鎮還真是不平靜。」
「這麼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嗎?」李魏昂問。
「我個人是沒有听說……听說那家人直到現在還在找兒子呢。」院長想了想,說︰「當時的院長應該知道更多細節,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寫個地址給你。」
「屈瑤梅?」頭發花白的任清華沒有任何停頓,眼神清明地說︰「我當然記得。」
院長的女兒端著兩杯茶走進書房,一左一右地放在了李魏昂和老人面前。
李魏昂道了聲謝,中年女人笑了笑,對老人柔聲說︰「媽,有需要就叫我。」
任清華嚴肅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唯有下巴朝下點了點。
中年女人走出書房後,任清華重新看向李魏昂︰「為什麼突然又重新調查起了屈瑤梅的事?」
李魏昂把對北樹鎮福利院現任院長說的話又對任清華說了一遍,但是這次,听這話的人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
「上面正好要復查十年內發生的意外事件?負責復查北樹鎮的又正好是你?這話說給外地來的現院長听听還差不多。」任清華平靜嚴肅的臉正對著李魏昂,平聲說︰「李魏昂,你騙不了我。」
「……你認識我?」李魏昂的臉上首次露出一抹錯愕。
「在你看來,難道我已經老糊涂了?」任清華對他的說法露出不屑的眼神︰「北樹鎮曾經的混世魔王,你的大名可是從鎮南響到鎮北。」
任清華盯著李魏昂,一雙眼楮銳利又無畏︰「你那警\察\證,不會是偽造的吧?那可是要坐牢的,你別犯傻。」
李魏昂啞然失笑,再三解釋,又給當地的警方打了電話,找了昨天因為調查卷宗已經見過的北樹鎮派出所所長給自己證明,任清華才總算相信了他如今的確是一名貨真價實的人民警察。
「這麼說……你也是有出息了,你母親要是地下有知,也能夠心滿意足了吧。」任清華說。
李魏昂的母親病逝當年,已經在上京再婚的父親就把他接了回去,出于對無親無故的前妻的愧疚和同情,李魏昂的父親料理了她的後事,將她葬在上京一處價格高昂的公墓。兩人是正常的夫妻感情破裂,沒有第三者介入,李魏昂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對父親沒有恨意,但是同時,因為長久的隔閡,也生不起愛意。
「希望如此吧。」李魏昂面色平靜地說。
「你和從前真的不一樣了。」任清華嘆了口氣,記憶中叛逆急躁的男孩形象在她心中漸漸淡去,被眼前沉默寡言、鋒芒盡收的青年所取代︰「說吧,你想問什麼。」
「屈瑤梅溺死那天的事,你還記得多少?」李魏昂問。
「我知道的都已經寫在筆錄里了,你想听,我就再說一遍。」
任清華眯起眼,回憶著遙遠的記憶,將事情從她的角度敘述了一遍,和李魏昂在派出所看到的檔案相差無幾。
「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事發生了?」李魏昂看著任清華。
任清華認真想了想,剛搖了搖頭,忽然又停了下來。
「你想到什麼了嗎?」李魏昂追問。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和屈瑤梅的事有沒有關。」任清華說︰「我曾無意間看見屈瑤梅生前最親近的義工,在她死後的第三天晚上和薄熒一起,在福利院背後的小樹林里為屈瑤梅做黑彌撒。」
李魏昂的喉嚨有些干澀,他張了幾次嘴,才將卡在喉嚨里的問題推出︰
「……那個義工,叫什麼名字?」
「陳厚。」任清華說。
「我听說他已經失蹤了。」
「是的,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任清華說︰「我還記得他是6月14日失蹤的,距今已經7年了。」
任清華目不轉楮地看著李魏昂,那目光像是審視,又像是看破一切的居高臨下︰
「那一天,也是薄熒被收養,離開福利院的時間。」
李魏昂從任清華家中離開的時候,天上已經烏雲密布,一派風雨欲來的不詳景象。
他站在已經入冬的蕭瑟街頭,不知該去往何處。
「當年在還未認定屈瑤梅溺水為意外事件前,薄熒也曾作為嫌疑人之一進入過警方視線。但是後來因為作案動機不充分,再加上又有其他更有力的嫌疑人而被剔除出了嫌疑人選。」
「一直以來,我和警方的看法一樣——直到前不久我看到了新聞,屈瑤梅在薄熒眼前親手淹死了她的貓。」
「都是淹死……真巧。」任清華低聲說。
「……你什麼意思?」李魏昂看著她。
「我什麼意思,難道大老遠回到北樹鎮,胡編亂造一個借口開始調查屈瑤梅溺死事件的你不清楚嗎?」任清華冷冷說︰「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證明她的有罪還是無罪而來,我只希望你能對得起你的警察身份,不要做出讓你母親失望的事。」
李魏昂的心中充滿茫然。
他從懷中模出一個貼身保管的純白信封,上面沒有收件人,也沒有寄件人,由快遞員在幾天前送到了他的面前。
信中只有一句話︰
「屈瑤梅是被人殺害。」
屈瑤梅、陳厚、路茂、自殺未遂的孟上秋,圍繞在薄熒身邊發生的命案究竟還有多少?
「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蓄意預謀!」
肖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徹,扣問他動搖的靈魂。
「你最好祈禱,她身邊不要再發生第三件命案。」
肖晟冰冷的目光在他眼前浮現。
他低下頭,口中喃喃自語的,是一個從來沒有光明正大出現過的名字︰
「薄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