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宮里,金英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太孫的起居,半晌又听到太子妃不輕不重「嗯」了一聲,頓時嚇得兩股戰戰︰「奴婢全都說了!」
他是全都說了,連太孫一天上幾次廁所,糞便的顏色都說地清清楚楚張昭華就道︰「太孫近日學業怎麼樣?」
「內閣學士交口稱贊,以為進益良多。」金英道︰「往日是一下課就走,如今溫書四五遍,方才離開。」
「離開了文華殿,也沒見他來我這里啊?」張昭華道。
「皇爺那里有召,」金英道︰「太孫觀政,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麼說,這一次還算是因禍得福,」張昭華道︰「就盼著他長進一點了。我也不問別的,大選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也沒什麼反應嗎?」
金英道︰「一切全憑皇爺、娘娘做主。」
「給他自己選老婆呢,」張昭華道︰「合不合意他知道,日子也是他過,怎麼沒有關系?他不來東宮,我看是沒法見玉姐兒吧。你跟他說,人家姑娘大了,平日里山盟海誓不知許下了多少誓言,臨了卻給不了人家名分,那就不要糾纏了。我就做主,把玉姐兒指個好人家,東宮嫁女兒一樣送出去,也不枉她在我膝下十年。」
而此時的謹身殿中,欽天監的官員上奏道︰「啟稟陛下,微臣夜觀天象,佔得貴人星氣見于房宿、心宿。」
楊榮在一旁道︰「河南開封府之杞、太康、儀封、蘭陽四縣,歸德、睢二州,山東之濟寧府,直隸鳳陽府之潁州,徐、宿二州,壽州之蒙城縣,潁州之亳縣,皆是房宿、心宿之地。」
楊榮對天下地圖了然于心。
「那這範圍也太大了,」皇帝不滿道︰「選出來至少要上百人。你們再算。」
另一個欽天監的官員道︰「微臣今日又測算了一遍,星氣見降婁,當在濟河間求之。」
所謂的「房宿」、「心宿」是二十八宿分野圖,即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對應在地上,所劃分的範圍。而「降婁」指的不是星宿,而是星次。
在更明細的二十八宿之前,春秋戰國的人普遍使用的是十二星次。十二星次最早出現在殷商時期,在《左傳》、《國語》這樣比較官方的史書中,屢次提及。十二星次與二十八宿互相聯系,從而兩種分野也在西漢之後逐漸協調互通。
十二星次有星紀、玄枵、阪訾、降屢、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配以列國則星紀為吳越,玄枵為齊,訾為衛,降婁為魯,大梁為趙,實沈為晉,鶉首為秦,鶉火為周,鶉尾為楚,壽星為鄭,大火為宋,析木為燕。
「魯國?」皇帝咂模了一下︰「這範圍不大,山東濟水之間,沿河慢慢尋找。」
他說著看了一眼毫無反應的太孫,道︰「太孫怎麼看?」
「孫兒全憑皇爺爺做主。」朱瞻基道。
「朕看你若有所思,」皇帝笑了兩聲道︰「是舍不得那個叫琢玉的丫頭吧。」
「啊!」朱瞻基結結巴巴道︰「皇爺爺……」
「朕還知道你去滄州吃了一口泊頭鴨梨,覺得好吃,快馬加鞭送來給她,結果送到的時候,梨子已經蔫了。你覺得心意不到,干脆用水晶做了一個梨子模樣的,是不是啊?」
朱瞻基這回神情局促,不知道說什麼才對。
「朕也是見過她的,是個玉人。」皇帝道︰「只是你遇著她,盡想著玩了,這樣不好。朕希望你身邊服侍的人,是能規勸你的人,事事都逞你的心意,不是好事。」
見朱瞻基郁郁,皇帝就道︰「你要是真的喜歡她,她做不得太孫妃,太孫嬪倒是可以。」
朱瞻基終于忍不住高聲道︰「皇爺爺,孫兒非她不娶,我、我已經答應要她做我的正妻!」
「沒用的東西,」皇帝沒有生氣,不輕不重地罵了一句︰「你喜歡哪個女人是她的福分,一道旨意就行了,天下哪有不屈從的人?可是正妻的位置,豈是能輕易許諾的?」
「是,是,」朱瞻基模不準皇帝的心思,忙賠著笑道︰「孫兒和她在一起,也沒有天天玩耍,玉姐兒常常督促我讀書,跟夫子一樣,說的我都頭疼……品行上也足堪夸,絕對是孫兒的賢內助,她跟孫兒都七八年了,青梅竹馬長大,這樣的情分別人原也難比,孫兒不能不給她一個交代……皇爺爺最疼孫兒,千萬要玉成孫兒的好事兒……」
皇帝淡淡道︰「果然孫兒大了,有自個兒的主意了,婚事上,主意更大。」
朱瞻基一听就知道不好,急忙道︰「孫兒不是這個意思……」
「朕看這女人也把你迷得五昏三道了,」皇帝冷冷道︰「若是個安分守己的,也不會攛掇你要拿下這太孫妃的位置,將來像李鳳娘一樣,挑撥兩宮不睦,那時候再說什麼悔不當初,也就遲了。要是她挾恩自恃,朕看你將來子嗣上都困難著呢!」
朱瞻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就在他不知所措天人交戰的時候,卻听到皇帝道︰「你這幾日觀政,感覺如何?」
朱瞻基還以為這個話題過去了,松了口氣道︰「收獲良多……」
「只在這謹身殿里,看君臣問答,可不夠。」皇帝道︰「你將來可是要繼承皇爺爺的祖業的,朕打算叫你上朝听政,奉天殿上才見真章。你不僅要觀摩,朕還要考校你。」
這下一直低著頭的楊榮和欽天監的幾個官員都抬起了頭來,驚訝萬分。
這種待遇太子也有過,但很快就取消了。不過太子監國的時間也長,也就不算什麼了。但是太孫上朝的話,那可是第一次雖然他之前在北京監國,但北京的六部官員稀缺不全,且都忙著營建宮殿,庶務上幾乎還是夏原吉打理。這一次的臨朝听政,可就算是太孫第一次正式會見群臣,參決政務了。
皇帝說著目光看向桌上的文書,道︰「過一會兒呂震過來,朕就會把旨意送到禮部,旨意一旦發下去,斷無更改之理。你自己參詳參詳。」
「是……」朱瞻基道。
他知道,皇爺爺給了他選擇,一頭是權勢,一頭是心愛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即使選擇了玉姐兒,以皇爺爺如此堅決的語氣,也是不可能叫她做自己的正妃,如果再 下去,甚至讓皇爺爺起了殺心也不一定。而權勢伸手可得,他不想再來一次被漢王玩得團團轉的經歷了,漢王能得聖寵就是因為他有軍功,若是自己沒有辦法和他抗衡,但憑一個太孫的身份,終歸是任人欺玩。玉姐兒那里……他要是好好哄的話,雖然哭鬧一時,總也哄得回來,她不依靠自己,也無處可去。太孫妃這個位置,現在他沒有辦法,不代表以後的以後,他還是這樣沒有辦法。
他跪在那里,目光忽明忽暗,皇帝也不催他,慢條斯理地看完一摞奏章,等呂震進來的時候才抬頭看著朱瞻基道︰「你有答案了嗎?」
「是,」朱瞻基艱難地從嗓子中擠出一個字,道︰「兒女情長,哪里抵得上家國之重?」
「知道就好,」皇帝道︰「別叫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東西蒙了你的眼。朕還盼望你早點立起來為朕分憂,朕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朱瞻基跌跌撞撞地穿梭在宮牆里,背上的傷即使已經沒有了痕跡,但似乎不停歇地抽痛著。他知道這是在提醒著他,往昔的他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不再是那個敢無法無天地頂撞皇上,敢仗著寵愛橫行無忌的人了,若是今日這件事發生在以前,他會不管不顧地撒潑打滾,甚至拿自己威脅皇上也要達成心願,最後的結果一定他贏。但現在,他已經不確信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依仗可以要挾,他不能再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因為皇帝已經把他定義為長大了。
他原本篤定許多東西,但現在都不作數了。而他努力爭取,根本沒有用。本以為非玉姐兒不娶的堅定,在能否獲得權勢的誘惑下,竟然那麼輕易就動搖。他在玉姐兒的眼里,恐怕已經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