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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昭華提著食盒走在阡陌的田間的時候,看到的不是黃澄澄的稻穗垂著沉甸甸的穗頭,而是橫七豎八的秸稈,光禿禿的黑紅色土壤,村里的男人一個個地都揮著釘耙鋤地,隱約還能看到幾個女人也在地里幫工的,這都是家里丁口不夠的。

這十天半個月的,整個村子都忙的不可開交,但是也就忙這麼一段時間,種子播上去,只要冬天能下雪,就不愁麥子的收成。所以其實冬麥是比夏麥好伺候的,畢竟不用擔心旱澇的問題。

糧長這幾日也忙著賦役黃冊的事情,他那個黃冊張昭華也見過,上面密密麻麻登載每個人的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資產,並按從事職業,劃定戶籍,這就相當于在政府備份每個人的詳細信息。

按道理,糧長是沒有填造黃冊的權力的,那是地方官的職責,黃冊的編造程序是,由政府仍把戶帖發給各戶,填報完之後由地方官核實變動情況,再填造黃冊。

但是因為糧長身份不同乃是前朝進士,兒子又在南京國子監里,永城縣令上任都先來拜會過,而且此時縣里吏員不夠,縣令一個人忙得是焦頭爛額,于是干脆將縣里黃冊一式兩份,交給糧長填造,之後他只需核對就行了。

糧長沒時間教她功課了,張昭華這七八日全呆在家里自己練習功課,她練字用的字帖是糧長給她寫的,其實糧長是有一些名家字帖的,但是不肯給她一個小女圭女圭用,生怕張昭華給潑污了。

于是張昭華的日子變成了早上醒來練大字,王氏從溝水頭那里洗了衣服回來,會去馬寡婦家里帶回來藍藍,她就和藍藍一起跟王氏學織布穿梭,中午王氏做了飯之後,她就去田間給張麒張昶送飯。

張昭華來到自家的田地,看到張麒正和張昶燒著火,一股淡淡的青煙裊裊升起,在張昭華走近的時候這煙越高越粗了,但是味道並不嗆人,反而有一種濃香。

張麒一轉頭看到張昭華過來了,捂著鼻子示意她走遠一點,不知道是害怕這煙還是自己一身臭味燻著她。張昭華就站在壟邊看著,看張昶將一堆野草和雜物放上去燒,一陣細微的霹靂啪啦的聲音後,這煙的味道就多出了青草的芳香來。

這個就叫做「焚秋」,張昭華覺得這樣的稱呼特別好听。

放了野草上去,張麒和張昶就算忙完了早上的活,張昭華澆了水給他們洗了手,三個人就蹲在壟頭上,張昭華給他們卷了餅子和菜,今天的午飯是雜糧餅子,王氏燒了兩盤菜,還給他們一人臥了個雞蛋,這個待遇張昭華和張升就沒有,因為家里的母雞這段時間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停地掉毛,蛋也下地少了,兩天才迸出一個來,一群雞仔又沒有長成,所以家里的雞蛋都給了勞動力張麒和張昶父子補身體了。

張昭華給張麒夾上蛋卷了個餅子,剛巧被路過的一個村人看到了,哎呦了一聲贊嘆道︰「他麒大叔,你家婆娘對你可真不錯啊!都讓你吃這麼多面的餅,還臥了個雞蛋!」

張昭華知道村里人並不是家家戶戶都過得好的,她家里過得不錯是因為張麒能干能吃苦,王氏會釀醋會織布會繅絲,她也見過窮一點的人家,吃的都是野菜團子,那丸子擱一晚上再吃就能把人的牙齒崩掉。

看張昶吃得太急,張昭華又給他倒了一碗水出來,正要說話就看到遠遠走來一隊人,用一根粗壯的麻繩綁住了右手,被兩邊穿皂靴的人喝罵著,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張昭華再定楮一看,被麻繩綁住手的人,居然都是光頭,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卻不是僧服,都穿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短褐。

「他們都是誰啊?」張昭華訝異道︰「為什麼要被剃去頭發?」

「那就是和尚,寺里的和尚,」張麒見怪不怪,也喝了一口水道︰「是從寧陵縣、虞城縣過來的和尚,要送到州里,給他們重新安排活干。」

「給和尚活干?」張昭華不解道︰「和尚為什麼不呆在寺廟里?」

「因為皇帝說了,這些寺里的和尚天天酒肉不干活,而且還佔著那麼多田地,」張麒道︰「要把他們都送去服役,田地也要收回去。」

倒也是,沙門歷來可以免除租稅、徭役,而且和尚有很多是青壯年,這也是勞動力。張昭華道︰「看他們好像也不是能干活的樣子。」

「那倒是,自然不能和莊稼人相比,」張麒道︰「糧長昨天還說呢,之前送去州府了一批,好像是修橋去了,不到兩個月居然死了一半。」

張昭華嚇了一跳,道︰「修橋能死這麼多人?」

「不只是修橋了,」張昶道︰「什麼重活累活都派給他們了,好像夜里也不得休息吧也不是說官府作踐人,听說京城那邊更狠,還是皇帝爺爺親自發令的。」

張昭華恍然大悟,果然是上頭的政策,不過她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是說皇爺以前也是做過和尚的嗎?為什麼現在對和尚還這樣?」

這個問題張麒無法回答,張昭華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又想,她其實有些明白了,無非是政治原因罷了,因為元末動亂,普通百姓尋求相對安全的宗教實體之庇護,連朱元璋都曾經剃發在皇覺寺里做了和尚,使得僧、道階層龐大起來。

另外國初時候,僧道不交賦稅,空門人數不減反而增多哪怕朱元璋是當了和尚才活下命來的,依舊不能容忍這種寺院地主經濟,這已經嚴重影響了國家土地政策的實施,一切都已統治需要為準則,朱元璋自然要抑制空門的發展。

之後她把這個問題問了張從叔,張從叔給出的解釋有點意思,他說是因為皇帝小時候為了討生活去了皇覺寺出家,那幾年疫情嚴重,還逢災年,皇覺寺的僧人明明有食物卻不肯給百姓施舍,對剛入門的小和尚也是這樣,逼得朱元璋外出雲游討飯吃。

怪不得,皇覺寺土地眾多,居然不肯給饑荒的百姓,朱元璋自然記恨在心。

「還有一點,皇爺在寺里的時候,看到了僧人是怎麼蒙騙百姓的,」張從叔道︰「雖然只是讓百姓加入他們的教里,但是仔細想一想,教徒多了,離起義也就差不離多少了,你看那五斗米教,不就是這麼煽動百姓的嗎?」

張昭華點了點頭,從寺廟里能走出一個皇帝,難道不會再走出一個嗎這就和宋太祖武將出身奪了天下之後,就一直疑心武將是一個道理。

張昭華對這些前途未知的僧人的命運無奈何,她手頭的活計也多了起來。因為王氏要釀新醋了,夏稅過後的余糧正是做醋的好原料,可不能浪費了。

因為之前看王氏做過,張昭華已經對自己要做的活了然于胸了。她將擇好的豌豆、麥子、糜子、谷子煮成一鍋,煮熟後倒在一個水缸里,這水缸是前一晚放在炕上熱過的,里面王氏已經加了適量的水和發酵的曲子。

水缸里有一個長木棒,張昭華按王氏的吩咐將木棒取了出來。這個木棒是用來攪拌發酵母的,要隔一段時間攪拌幾下,看到缸子里的泡泡越來越多,而且水缸里的味道越來越酸的時候,才算酵母弄好了。

王氏去灶下燒了一大鍋水,水開時往里面撒了豆面,變成豆面湯,張昭華把鋪籃取來,把磨了面弄出來的麩皮倒進專門挑出來的一個又粗又高的空心秸稈里,王氏再把鍋里的豆面湯撒到麩皮上不斷地攪拌。

看時候差不多了,王氏就道︰「囡囡,去把炕上的酵母舀兩勺過來。」

張昭華應了一聲,去了左廂房掀開門簾去炕上把裹著缸子的棉被拉開,因為農忙時節,張麒打地鋪睡到灶下,王氏把醋缸放在東廂房床上,張昶睡相還行,王氏就是害怕張升睡覺不老實把暖在炕上的大缸給踢翻了,就叫他過去睡到了大房。

張昭華掀開被子一看,先是一驚,之後頓時嘖嘖起來,心里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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